可以。
我頭一次吃牛肉的時候,是在堂哥結婚的席面上。冬月的農家院,堂屋高拔,一張八仙桌,兩張太師椅,三條長板凳。待會兒就有炒菜,燙酒,鹵牛肉,可惜在座的沒有我。
我不能上桌,只能躲在廚房里看姑姑們忙活。大姑燒水,二姑刷鍋,三姑擇菜,四姑蒸饃,五姑坐在那里傻笑。
娘家的事格外上心,三姑干起活就更麻利了。擇完菜,開始切牛肉。別看鄉下窮,吃上很講究,刀下是熟案板,牛肉帶著水晶,排得比少先隊還整齊。就這樣一片一片,艷羨了旁邊皮包骨頭的瘦猴兒,就是我。還沒等她切完,我就伸手捏邊上的,是想先替大家嘗一嘗。
我一邊大嚼,一邊贊嘆:「香!真他奶奶個??的香!」
話音未落,二姑的炊箒倒著直打我頭上:「張著嘴吃,罵個甚麼?」
我被炊箒疙瘩打疼了,神經從腦殼到腰,都是一跳,懵了好一會兒,先把人生的五味嘗了。三十年后才想起來當時應該怎樣回答——那個字,表面看起來是罵人,實際上是在表強調。
現在后悔也晚了。總之,牛肉切好了,與其他菜,都被傳到堂屋,擺到案上,于是案上就有了五顏六色的美味:皮肚,肝花,黃瓜粉絲,豬耳朵,蘸果,牛肉……堂屋里的大人們顯然也餓著,越餓就越故作從容,以免讓人看出來餓。看出餓,則意味著平日里吃不飽。吃不飽,則意味著沒錢買吃的。沒錢買吃的,意味著家里太窮。家里太窮,就讓人瞧不起。
為了讓人瞧得起,就特意不說餓,即便日上三竿,以至于過晌午,到了下午一點,也都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茶過八巡,依舊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以免讓人看出窮酸,看出來這一趟就是為了吃這頓飯。
娘們兒家都在廚屋做飯,爺們兒家都在隔間喝茶。我就是個傳菜的,看似懂事,實際奸饞。
我擺桌上的大餐,居然無人關心,讓我好生失落。又聽喝茶的吹牛??:「想當年我在汶陽干活,工是汶陽的土財主,牛肉是頓頓吃的。」便開始吹噓曾吃過牦牛肉,曾吃過爆肚,曾吃過豆芽里面裹肉泥,曾吃過金豆。
知道的,知道爺們兒們把「一個朋友」的事安了自己的身上,不知道的,還以為小小村莊,竟出了兩位開國大將,八位商界精英。不是走路來的,不是騎鳳凰來的,是開著吉普來的,腰里別著的不是鑰匙,而是大哥大。
我本是個多疑的人,然而當時的場景,我選擇相信他們。相信他們都不是餓人,都不在乎這樣一頓可有可無的低端會餐。
只有這樣相信,我才能在道德上立于不敗之地。
那麼我還能客氣麼?
就不能了。
趁著無人看見,又捏了一塊牛肉送嘴里。自然不敢捏外圍的,這樣容易看出來少了東西,會挨打。不為吃了珍貴的食物挨打,是為沒有禮貌挨打,大人們毫不心疼食物,只心疼我不懂禮貌。
我就捏了圓心的。等了五秒,被肉味從頭日到腳。見大家依舊沒有上席的意思,便又捏,這回風流往上走。直捏光了圓心,開始捏圓圈。一開始,360°少了20°,留出個缺。我雖然小,也看出這樣不妥,便將剩下的17片擺成18個的模樣。五分鐘后,盤子里就剩下五片了。
我知道這樣瞞不過去,也說不過去,橫豎就是要挨揍了,不妨他奶奶個??的全吃光吧!
三口并作兩口,進肚了。
我提前三十年完成了光盤行動。
我把盤子藏起來,藏在太奶奶的床下面。等我藏好,大人們終于結束了扭捏的茶話會,我太爺爺坐上了太師椅,二太爺爺在其次,板凳上是我爺爺以及一眾女婿。首先就是我太爺爺發話,又尬聊了半個小時,才說動筷子。此時大人們的腸子都在叫,已經瞞不住啦,就好像自習的時候傳出了屁聲,那麼就一定有人放屁,只是不知道誰放的。但如果這樣不滿的聲音此起彼伏,就連班長也要尷尬了。
所以就開席了。
我太爺爺讓,孫女婿便開始表謙虛,謙虛了三回,終于拿起筷子,也不吃,開始重復我太爺爺的話,讓其他人下筷子。這叫「謙」,謙謙君子的謙。謙了三回,也沒有一個敢下筷子,這叫「禮」,表示不敢承受這樣的謙讓,便都拿起筷子,懸在半空,相互謙讓。又謙了三回,直等得太爺爺將筷子點在菜上,叨起來,其他筷子才肯下去,也叨起來。
一次只許吃一種菜,吃完這種,才能吃下一種。但是吃過的可以再吃,沒吃過的,我太爺爺不下筷子,其他人不能吃。
就這樣謙了二十七次,有人意識到不對,問為什麼沒有了牛肉。眾人便都關心起牛肉來了,伸著頭,看三女婿拔腚下廚房,去看娘們兒們到底怎麼搞的。娘們兒們的冤枉只有我知道,爺們兒們不知道,娘們兒們就開始挨罵。
就和謙一樣,罵了三回,才一齊看向我。
問我是不是把牛肉吃了。
我是一個誠實的孩子,不搖頭就是吃了。便開始挨42號的鞋底子,我太爺爺也氣得胡須直顫,羊胡子在冰寒中哆嗦,拄著拐棍教育我這個不肖子孫:「那是我們的酒肴!」顯然這樣的話不能讓二太爺爺滿意,二太爺爺補充道:「你就是沒家教!」二女婿問:「先說說吃了多少吧!」「莫不是都吃光啦?」
得知牛肉已經沒了的噩耗,太爺爺跳腳了:「那可是一斤牛肉!」
我大姑、二姑、三姑、四姑,都拍著手跳舞。
我大姑父,二姑夫,三姑父,四姑父,都開始跳腳。
加上我大爺,二爺,四爺。
大家一齊哭:「那可是一斤牛肉哇!」
哭地撕心裂肺的。
我怕了,怕得頭皮發麻。我哪里料到大人對這件事如此重視,急得到快要上吊了。只有我五姑在那里傻笑。
見大家的舞跳得那麼好,我知道是該做出決斷的時候了。當時一片人已經哭倒在院子里,我跳上祭壇,拤著腰,揚起手,宣布:「他奶奶個??的,都別哭了!古有哪吒割肉還母,今有二蛋割肉飼父!爺們兒們,俺去去就來!」「先給你們磕一個吧!」就在案台上磕了一個。
跳下來,走進廚房,拿菜刀。
眾人嚇傻了,這才意識到我剛才說的是什麼典故,原來是要割自己的肉給大家吃。
也不跳了,紛紛上前奪刀。
我太爺爺又開始往地上砸拐棍:「你怎麼這麼想不開!一年五斤牛肉的錢,才能把你養大。你死了不就虧了嗎?」
我被大人們牢牢控制住,由我兩個姑不間斷守護,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我至今記憶猶新。
只是還是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那麼著急奪我的刀,他奶奶個??的,本來是想去鄰居家,宰偉偉家的牛,不是都想吃牛肉麼?現成的魯西大黃牛,桀驁不馴,干不了活,天天對著我放屁,磨牙,砸吧嘴,憑什麼不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