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才能夠讓一個陌生人心甘情愿地為自己送死?
這是古代貴族在挑選、蓄養死士過程中面對的最大問題。
一開始就選擇那些身負重罪的亡命之徒,是一個常規操作。
所謂「招死士,藏亡命」,只有兇狠的亡命之徒,才會做走投無路的事,才會愿意拿命和惡魔做交換。
但如果這個亡命之徒非不答應,「只想做個好人」呢?
這些貴族們也有一套成熟的、科學的、腹黑的招募和拉攏方法。
堪稱古代最崇高而又最卑鄙的行為藝術。
春秋晚期的刺客聶政,在老家殺了人,為躲避仇家,跑到了外地,當了屠戶,以殺狗為生。
不止聶政,事實上很多死士從業前的身份都是屠戶,更加確切地說,是狗屠。因為屠狗是亡命徒最好的選擇。
亡命徒拋家舍業,脫離祖籍,在外自力更生。可是創業需要本錢,這就需要找個不怎麼搭本的買賣。
如果研究過賣肉行,就會知道,屠宰牛、羊、豬,都需要很大一筆本錢,宰狗卻不用。即便是現在的鄉間,滿街亂跑的狗,不超過半個月就會消失,轉而出現在寫著「收狗」大字的肉鋪里。
這種職業偷狗賊,就是先秦時的「狗盜」,民間叫作「坐狗的」。他們與狗屠,既有重合,又有合作,成本低,為人所恥,被抓住就往死里打,奈何無本萬利。而狗屠,就是這種生意中非常重要的一環,深受流亡創業者的喜愛。
同樣是狗屠的,還有荊軻的朋友高漸離。高漸離本是個技藝高超的音樂家,後來也當了屠戶,專門殺狗。狗肉不上桌,狗屠不入流,像高漸離這樣的藝術家,若不是中間犯了大案,是絕對不會跑去殺狗的。
有一天,屠戶聶政,被嚴仲子找到了。
嚴仲子是韓國的貴族,被迫流亡在外,逼著他逃命的,是韓國的國相俠累。
一路上,嚴仲子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能為他復仇的人,可都不怎麼行。到了齊國,聽說聶政的事跡,又見到聶政本人,當時就確定,這就是他要找的人。聶政符合優秀死士的絕大多數特征,但有個硬傷:他不是光棍。
古時所謂的「光棍」,和現在語義略有不同。是指孤零零一個人,上無父母,下無妻兒,成日游蕩、尋釁滋事的人。
聶政不是光棍,往上還有一個母親,中間還有一個姐姐,他們倆都還沒有成婚,全家住一起,生活辛苦,卻又幸福。這樣一個有牽絆的人,是無法成為死士的。
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嚴仲子還是提著禮物去找聶政。聶政得知他的來意,謝絕了。原因自然是有老娘需要照顧,還有一個姐姐,姐姐還沒結婚,住一起,如果出了事,她也會受連累。您出多少大禮,我也不去。
我不怕死,但我死了,我家人會沒人照顧,受人欺負。
幾次三番,嚴仲子都吃了閉門羹,但他沒有放棄。這期間,他不可能不焦慮,不過,很快,他就找到了聶政的軟肋:孝順。
孝順,當然是聶政勇于承擔家庭責任,卻拒絕赴死的原因。可這也恰恰是能讓他赴死的理由,母親的幸福是他最執著的愿望,那麼,能讓他的母親高興,他就會傾心與我結交。嚴仲子決定,不找聶政,找他媽。
這天,聶政的母親過壽,嚴仲子又提著禮物來了。祝壽的,總不好打發,于是一起吃席。酒酣,嚴仲子突然托盤而出,盤中竟是黃金百鎰。
聶政見了,連連拒絕。禮太厚,受不起,他語重心長地說:「我帶著母親和姐姐流浪在外,以宰狗為業,為的就是能夠早晚陪伴在親人身邊。我自己養活得了他們,實在不敢收您的大禮。
」
嚴仲子接下來的話,體現了他高超的說話藝術。先將聶政捧一捧,「我有仇。然而走遍天下,都沒找到能夠替我報仇的人,到了齊國,才聽說了足下。」又說請聶政放心,他來送禮,真的別無所求,只想讓聶政一家過得好一點,「這一百金,也就供應您的母親粗飯的費用。我只是欽佩您的高尚,想和您做個朋友,沒有別的意思!」
沒別的意思,說自己有仇干什麼?
這一點,聶政是知道的。為了母親過得好點,再苦再難他都愿意。收下禮金,自然能直接達到目標,可他又明白,母親雖然也想過好日子,但她最不希望的,正是看見兒子去送死。錢還是不能收,于是再三推托,沒有收下。
對聶政來說,嚴仲子肯屈身來和自己結交,他已再三拒絕,此次來孝敬自己的母親,卻戳中了他的心事。
雖然錢沒有收,但他還是打算交下這個朋友。他後來說,在這件事上(想讓母親高興),嚴仲子是特別了解我的。
可見,生日那天,聶母的確很開心。
打那以后,他們就像朋友一樣往來。
聶政愛錢,卻不貪財,有迫切的得到更好的生活的愿望,但出于道德,出于尊嚴,出于生而為人,挺直脊梁立于天地之間的態度,他拒絕了嚴仲子的盛情。但是,只要決定和他做朋友,那麼,哪怕分文不取,也要急人所急。
這就是俠義的本義。
不過,那時候的多數死士,是沒這種骨氣的。他們寄居豪強門下,吃豪強的飯,為豪強充當打手。
明代嚴世蕃,蓄養死士數百名,全都是各處找來的流氓、地痞、惡霸,平時就為禍鄉里。這都是被雇傭在豪門,直接受貴族指揮的高級死士,還有不為人知的普通死士。
他們為生活所迫,什麼樣的錢財都愿意去賺。
古代的絕大多數人都是貧困的,這種窮,不是現在所謂的「不能享受高檔生活」,而是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
古時,八成百姓都是農民,一年到頭都得不到休息,五口之家,至少有兩人承擔著繁重的徭役,平時還要繳納多如牛毛的正稅和攤派。老天有水旱災難,但錢糧不能不交,不少人賣掉田宅,有的甚至子孫還錢。土地進一步被豪族兼并,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
很多人成為盲流,到都市游蕩,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吃上王侯一碗飯。因為死士的確是一門收益很高的工作。一次普通任務,就比得上五口之家數年的收入。
由于想當死士的太多,死士市場非常熱鬧,就出現了死士代理。東漢的洛陽,有個「會任之家」,其實就是刺客聯盟,專門幫貴族和富豪殺人。
組織上收到客戶的錢,通常是十萬(文),給死士幾千,就足以讓死士搶單賣命。
當然,十萬錢中,有一部分是用來打點官吏、壟斷市場的。但無疑,靠賣命才得到數千文的死士,依然處于被嚴重剝削的境地,其付出與回報不成比例。因為死士有自己的職業道德和操作規范,在聯盟下做事,必須義無反顧,包客戶滿意,否則很難再接到活。殺不死的人,要接著殺,直至完成任務。
因此,那年頭的洛陽,居然出現了動不動就死人的景象。死者主要是下班回家的官吏,從傍晚開始,死傷滿大街都是,警報聲響個不停,但是沒法制止。挑這個時間動手,就是因為過一會兒天就大黑,而傍晚趕路的人又很多,兇手容易隱藏在人群中,抓捕起來十分困難。
漢朝街上泛濫的刺客、死士,以少年群體為主,也就是史書中常常提到的「無賴少年」「少年任俠兒」。
問題少年和家里人的關系不好,叛逆,又有戾氣,難得的是他們都很崇尚義氣,容易伙同犯案,爭強斗狠。
西漢有個俠客叫郭解,長得短小精悍,從不喝酒,做事非常狠毒。少年時,他就犯過無數次案,稍微看誰不順眼,就把人殺死,被他一言不和打死的人太多了。成年后,他改過自新,成了遠近聞名的大俠。但是有時候也動怒,下頭的人,見有誰見他不低頭的,私下里就想去把人給宰了。
鄉里的少年都羨慕他,以他為榜樣。
論打架,少年比成年人更狠,不計后果,愛下死手。雖然難辦大事,但好在雇傭他們的價格很便宜。有的時候甚至不需要用錢,只需要招呼一聲,就能把人叫來。「死士」之下,真有死士。炮灰之下,仍有炮灰。
這群問題少年也有分工,具體干什麼,一般都抽簽決定。
拿到紅色彈丸的,殺武吏。這項任務最為危險,很容易斃命。拿到黑色彈丸的,殺文官。文官體弱,殺起來較為容易。拿到白色的,管后事。執行任務的人里有死了的,抽到白色彈丸的人就得負責置辦喪事。分工明確,愿賭服輸,很大程度上,少年這種任俠的情緒,能夠輕松被人利用,成為利益的犧牲品、層層轉包下的替死鬼。
利用這些問題少年的,是團伙中的「職業死士」,本身不去送死,他們就是賣人命的商人。接受客戶的錢財后,再召十幾歲的小孩去辦,從中賺取差價。
當然,重要的任務,是不能雇傭少年的。他們的價格便宜,就必然帶有便宜的壞處。一是體力跟不上,二是腦子都不怎麼好使,情緒容易激動,易暴露身份,泄露情報。
S 級任務,當然要由 S 級殺手完成。
勇猛無敵、謹慎智慧的成人死士,是貴族最常用的,而如聶政者,才是王公貴族努力培養的對象。
聶政是亡命徒,這是其一。生活較為寒酸,這是其二。但他有家庭拖累,就沒有其三。可是,因孝順而不愿送死的人,終會因感恩赴義。
嚴仲子沒有因為聶政不同意為他報仇,就再也不理聶政。相反的,他真的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他,有空就去和聶政玩,這讓聶政非常感動。殺人犯,流亡者,狗屠,人人畏而遠之,可是,一個溫文爾雅的貴族,竟真的數年如一日地尊重他,給他至高無上的禮遇。這樣不對等的關系,是另一方舍身之外,無法報答的。
幾年后,聶政的母親死了。喪事結束后,他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嚴仲子。
他要為嚴仲子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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