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

何止討厭，我心中的真實想法我說不出口…

討厭的是我現年九十多歲的姥姥，已經完全失能，不會說話，不會吃飯，不能行走，不能控制大小便。我媽作為三個子女中的老小，拋家舍業常年住在我舅舅家貼身照顧我姥姥，自愿放棄個人生活充當免費保姆，替掌管我姥姥財政大權的我舅媽省保姆錢，感動自己至今已5年，5年里因為每晚要起夜3到5次給我姥姥換紙尿褲不能睡囫圇覺，白天也只能隨著我姥姥作息睡10分鐘午覺，極度的缺乏睡眠讓我媽像衰老了20歲，從一個曾經光鮮的女領導迅速萎靡成了駝背的小老太太。

十來年前，我大學畢業考上我姥姥家當地的編制，寄宿在她家，和舅舅、表哥、姥姥同住，睡在姥姥房間。工作實習期1年，實習工資1500元每月，前4個月工資財政攢到第五個月一起發。

彼時我每月的支出是1200元的房貸+150元交通費+60元單位午餐費+500元交給姥姥的生活費，我的工資入不敷出所以生活費我媽替我交，一次性給了5個月共2500元，覺得要麻煩姥姥照顧我生活，又給了2000元紅包。

家里的飯點和作息圍繞表哥展開，我每天早上上班出門較早，等不及家里早飯，午飯在單位食堂，只有晚飯在姥姥家吃，4個成人吃2盤菜，那2年體重比在學校時還輕了10斤。姥姥生活較為節儉，經常在我洗臉、洗碗、洗菜、洗抹布時沖過來關我的水龍頭，吼我「水開那麼大！你洗個東西要浪費多少錢！」。我是髮質很好的長直髮，用了幾次姥姥的木梳子，第二周來探望姥姥的大姨就給我送來一把塑料梳讓我專用。表哥偶爾買了一袋子草莓，我諂媚的主動去洗，端上桌姥姥嘗了一個說「這麼好的草莓都叫你洗的不甜了」

。終于熬到了發工資的時候，我下班到家開心的說發工資了要請大家吃飯，姥姥板著臉轉身走開說「都發工資了趕緊把生活費交上」，我至今不太相信她說此話的目的。姥姥的一生都奉獻給了舅舅和表哥，舅舅回老家辦事，大姨把姥姥接去照顧，我和表哥在家，姥姥特意打電話給我「你回家了就把水燒好，給你哥涼一杯，讓他下班回來就能喝上熱水，再去買幾個西紅柿，西紅柿炒雞蛋你不會做麼？再炒個孜然肉，你哥愛吃。去買點面條，你哥愛吃面條，一個禮拜至少得吃一次」，結局是從沒做過飯的我眼巴巴等著表哥下班回來下了掛面給我吃。我的諾基亞3250從大學一直用到上班，終于有天掉進了廁所，用著姥姥給買的最新款三星的表哥給了我一個他淘汰多年的按鍵已間歇失靈的索愛，我又堅持用了半年，放假去我媽那過假期，我媽看見我的手機眼圈就紅了，立刻拉著我去買了當年很流行的索愛滑蓋限量款顏色的手機。表姐是大姨的女兒，她和表哥都是我姥姥帶大的，我從小是爸媽一手帶大，所以我跟爸媽感情深厚，跟爺奶姥姥十分淡漠。表姐大我好幾歲很疼我，有天帶給我幾件她沖動消費買的不太適合她的羽絨服，讓我放辦公室冷了批一批，姥姥劈手奪過衣服塞回表姐懷里說「你干什麼給她這麼好的衣服！你自己留著穿啊！」。有天晚上睡到半夜3點，突然聽見一聲巨響，我跳起來開燈發現姥姥摔倒躺在地板上，身體繃緊兩眼無神呼喚不應，我大聲喊隔壁房間的表哥，表哥過來和我一起把姥姥抬回床上打了120送她去了醫院，第二天她清醒了對來探望的親戚們說「昨晚我摔倒了，她（指我）就喊她哥，她哥來了開燈看見我躺在地上趕緊把我扶起來，我現在就琢磨我怎麼無緣無故就摔倒了？（斜眼笑著看我）是不是誰使壞故意把我給推倒了？」。凡此種種不勝枚舉。現在想想可能姥姥大腦的退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加速進展了。

我幾次三番懇求我媽讓我自己搬出去租房子住，我媽總以我搬走會叫別的親戚以為我姥姥對我不好為由拒絕我，終于我的房子交房了，我以最快的速度裝修好搬了進去，覺得整個世界天都亮了，體重也在三個月內長了10斤，還談了戀愛。

五年前，我媽在我婚期前2個月動了一次手術，術后1個月辦完退休回來和我同住幫我準備結婚事宜，在我媽到家的第二天舅舅就把已經有點糊涂了的姥姥送來我家，說他照顧老人這麼多年該輪到我媽照顧了，他每月會撥付姥姥生活費900元給我媽，于是我單身的最后一個月在護理媽媽和伺候姥姥中度過。婚禮的那天早上，姥姥在我家大殺四方，摔盆子打碗咒罵家人賓朋，莫名其妙的發了一場大火，我就在這樣的喧鬧中含著眼淚告別了拼命拉住姥姥無暇抬頭看我一眼的媽，離開了家。

表姐表哥結婚姥姥一人給了一萬，給表哥買了車，表嫂第一次來做客姥姥給了2萬。我結婚姥姥一分錢也沒有給我和我媽。

後來姥姥逐漸失能，話不會說了，路不能走了，大小便隨時隨地流出體外，以前還能喂進去正常的飯，最近連咀嚼吞咽好像也不會了。我媽護理精心，姥姥九十來歲的老糖尿病身上連個曝皮兒都沒有，心腦血管肝脾肺腎統統沒毛病，精神也好，我媽卻累出一身病，簡直像在吸收我媽的精氣一樣。

有時候我想，要是我爸沒有去世，我和我媽就不會有這些經歷，不會被姥姥舅舅委屈，我媽現在還是氣質優雅貌美如花，我也不會是這個多年來無人庇護依靠，只能靠自己悶頭拼命碰壁無數硬踩出一條路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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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2020.

05.12

很意外這個本是宣泄情緒的回答收到了這麼多關注和評論，非常感謝各位朋友的鼓勵、安慰和分析，還有那麼多同病相憐的小伙伴，希望大家的生活都越來越順利，越來越好。

就在剛剛過去的五一假期，姥姥因喂不進飯住院一周后，在醫院平靜安詳的走了，聯想近半年來她的嗜睡少動以及各種功能和主動性的減退，生命的衰竭是任何人、情感和事物都無法挽回阻止的。

很多朋友覺得我姥姥重男輕女，事實是姥姥確實重男但不輕女，她很疼愛我媽這個小女兒，她只是不明原因的不喜歡我，她對我的所作所為，我覺得主要是因為她是個拎不清的有偏見的糊涂老太太，也有阿癥大腦萎縮的因素在影響。

我媽兄妹三人，舅舅老大，大姨老二，我媽老三，其實最不受疼愛的是我大姨，可最周到體貼能干的也是我大姨。

我作為獨生子女無法理解一奶同胞的親情有多深，但據我媽說小時候他們兄妹感情還是非常好的，可是現在我卻只能看到兩個妹妹對兄妹感情的珍惜了。

大姨不住在本地，在車程幾小時的鄰市，去年體檢查出了心腦血管的問題，病情嚴峻但不至于兇險，不能勞累不能用力不能激動，我媽心疼姐姐，大半年來再不肯讓大姨過來照顧姥姥，姥姥最后的時間是我媽一直陪伴的。我也可以理解我媽的軟弱愚孝，她性格一直溫柔天真，習慣依賴他人，爸爸在的時候依賴爸爸，爸爸不在了依賴我，姥姥糊涂了，娘家事又習慣依賴舅舅大姨。我媽16歲就下鄉離家，17歲參加工作后又求學，再沒有長時間和姥姥住在一起過，就連我媽生我坐月子，姥姥因為要帶6歲的表哥都沒有來看望我媽一次，我媽媽卻從不覺得姥姥虧待她，提起來永遠是她小時候姥姥給她做的漂亮衣服和好吃的，專意托人從上海買給她的好看發卡布料和奶糖，她下鄉時姥姥不遠千里一年來看她好幾次。

我媽就是這麼一個過分善良的人，我能夠理解她對姥姥的付出，就算是我，讓我為我媽付出一切我也愿意，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我對姥姥的怨都來自于她對我不好和我對我媽的心疼，可是我和我媽之間，我媽和我姥姥之間，天下的慈母孝女之間，母女親情都是純粹的深厚的不可能忘懷和抵消的。

姥爺在十年中因不肯折腰被迫害而死，姥姥年輕守寡，拖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為姥爺日夜奔走呼喊，終于為姥爺平反昭雪。姥爺的老同事和老部下到現在都和姥姥保持著聯系，逢年過節都要致電慰問，十分敬重這位「老嫂子」。為人妻，姥姥可謂忠肝義膽，為人母，她雖慈愛但教子無方，因為重視長子，她過多的插手兒子的生活，從戀愛結婚到生子養育，她處處干預事事包辦，貼錢貼時間貼勞動力，終于把兒子培養的軟弱自私沒有擔當，事事問媽問老婆問妹妹，作為長子卻難堪一家之主的責任，把孫子一手帶的自私內向，唯我獨尊，還好道德品質過得去不是壞人。

我和表哥表姐關系都很好。但從個人學業和事業上來看，我和表姐要更出色一點。

我媽雖然性格柔弱，工作和專業卻不含糊，也多虧了我媽，在爸爸病逝后不僅還清了親朋好友資助我們治病的大筆欠款，還為我攢出了嫁妝，所以我工作后堅決承擔了一部分房貸，想盡力為她分擔生活的壓力。

姥姥去世后，媽媽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對得起你姥姥，我沒留下什麼遺憾。」我才略微體會到了一點那種心情。

情感這東西太復雜了，千絲萬縷糾纏在一起，理不清來龍去脈，最后也無法判斷是非黑白，可能有一點情，就能抵消無數錯。

謝謝各位朋友的耐心，感謝你們的閱讀和陪伴。愿你們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