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然發現這個話題,補一篇之前勤啃兩個月西域歷史后寫的文章,應該能夠間接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讓你回到中國歷史上的某個時代,你會選擇哪一個?」
——「我一般有兩個選擇:春秋和盛唐。如果只能選一個,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生活在公元8世紀,大唐的西域。」
那個時代,中國正享受著歷史上最強盛的時期——事實上,整個亞洲正經歷著歷史上最強盛的時期。亞洲最西端,剛剛興起的伊斯蘭,僅僅一百年的時間,已經成為 跨越三大洲的阿拉伯帝國,而伊斯蘭狂熱的宗教戰士們,正覬覦著東方的遙遠文明;世界屋脊上,剛剛統一的吐蕃,正在經歷藏族歷史上僅有的兩百年強盛帝國歲月;盛唐,雖然內憂漸現,這個時候仍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國度;甚至連亞洲一隅的高句麗,都能夠強大到用區區百萬人口的國家力量,獨立抵抗隋朝百萬大軍壓境,直至把大隋拖垮。
而在這個亞洲極盛的時代,西域是各方力量角逐的沙場,更是文化碰撞的熔爐。
這個時代,玄奘剛剛走過這里,經過西域三十六國(或者七十二國),取回了佛經——而如果他晚200年,也許取回的就是可蘭經了。
這個時代,李白在中亞草原上的安西重鎮呱呱落地,隨后,以放浪形骸的俠客詩歌,在中華文明閃耀了一千多年。
而這個時代最吸引我的,不是這單單的「文化」——在中國兩千年的歷史上,文化的遺產太多了——而是這個國家和這個時代的氣質,那種長河落日,戎馬天涯,文功武略和悠悠離愁的奇特混合物。
至文至雅如李白,都可以精熟文功武略,手刃數人,洞庭湖邊臨猛虎而氣淡神閑。那個時代的人,該有多豪邁?
那個時代,高仙芝為了懲罰遠在巴基斯坦的叛國,率軍一萬,奔襲一千公里,翻過帕米爾高原,穿過海拔4000米,長幾百里的冰川,行軍至此,面對以逸待勞的吐蕃萬余守軍,還能殺敵五千,俘敵一千——而拿破侖在一千年后,也僅僅是翻過了一個阿爾卑斯山而已。
那個時代,一個小小的唐朝使臣,指揮借來的西域屬國的區區幾千士兵,就可以在遠離國土的印度本土擊敗幾萬雄偉的印度象兵,甚至把中天竺國滅掉。
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尚武卻足夠文明,更可貴的是,他們的尚武建立在個人的勇敢和軍事素養上,而不是野蠻的窮兵黷武。
那個時代,薛仁貴征討吐蕃,只能帶五萬士兵,整個大唐節度邊防的總兵力,一共才49萬,而吐蕃一次決戰,就可以發動40萬軍隊圍攻薛仁貴。——這個時期,西域的戰事上,大唐處處顯出武力的窘迫,而恰恰是這種窘迫,才彰顯這個盛唐是真正人才的極盛、文明發展的極盛……于是,那段歷史,才有了那麼多的「單騎獨闖敵營」,「百騎夜襲敵營」,才有了那種獨特的氣質,一種悲壯,一種以文明的少數對抗野蠻的多數的悲壯。
于是,雖然薛仁貴的五萬唐軍最終在四十萬吐蕃軍前全軍覆沒,但自始至終卻不輸氣勢;高仙芝的兩萬軍隊加一萬盟軍面對十五萬阿拉伯聯軍,唐軍戰斗力和裝備技術占據優勢,甚至圍攻敵人數日,只是由于盟軍倒戈,才兵敗而歸。
西域之于大唐,沒有任何經濟和文化的利益誘惑,只是由于地處幾大勢力交匯處,戰略需要而艱難經營150年,而這150年,大唐在西域管轄西至里海,南到巴基斯坦,北到巴爾喀什湖,而安史之亂后,後來的朝代再沒能將影響重新播種到這里。
中國畢竟只是想保護富饒的內陸地區不受襲擾,不像虔誠的伊斯蘭宗教戰士,狂熱地想要讓阿拉的光芒照耀世界,更不像吐蕃原始的野蠻訴求,勇猛的武功后面,只是想掠奪奴隸和土地。
而這樣沒有目標的征戰不是沒有意義的,意義其實更多地體現在它的過程中,而不是做的結果。
當安史之亂后,吐蕃趁亂占領世界第一大都市長安,卻僅僅待了十五天就不得不主動棄城離去;當河西走廊被吐蕃占領已經一個世紀,當地老百姓仍然自發起義,不 費朝廷一兵一卒把吐蕃趕走,并自發恢復大唐的政治體制和社會制度;甚至,在河西被占領,西域自此與王朝隔絕,大唐鎮守西域的都護府官兵們,硬是在沒有任何 中央指揮和補給下,虔誠地堅守邊防40年,直至最終被洶涌的西域牧民吞并……我看到的,是一個生機勃勃,尚武崇文又有極強向心力的民族,在強敵林立的時 代,不僅優雅地發展了自己,也將民族的活力輻射到了國門外,甚至,即使戰敗了,也能那麼深遠地影響了世界——至少,曾經在大唐管轄下的,後來被阿拉伯發展 成為伊斯蘭名城的撒馬爾罕,靠著唐朝的俘虜,成為了西方世界第一個造紙中心。
而這種成就之下,我們又何須多此一舉地聲明:這是愚忠,對一個王朝的「家天下」的忠誠,是迂腐的。
其實,只要你能讓國民自豪而立,不離不棄,「家天下」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