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九子奪嫡」的分析,一般都從康熙這個君王的角度來看,從分析皇子的個人性格、素質和權力結構入手。在這里嘗試用利益集團分析法來看一看康熙朝奪嫡問題的背后有怎樣的利益糾葛。直接亮觀點:我較為支持閻崇年的無詔奪位說,不過總的講「奪」這個字不確切,應該說康熙在疾病失控撒手人寰之前,已經只能選擇皇四子胤禛作為皇位繼承人了。
康熙朝的繼承人問題,最集中的矛盾就在康熙和廢太子胤礽之上。胤礽本身不需要代表滿蒙、漢人、武官或者文官,因為他自身就是康熙朝重要的政治權力結構的一極;另外一方面,胤礽身為太子長達40余年,已經打造出了一個極其復雜的利益集團體系,以索額圖為代表的勛貴集團背后是正黃旗文武勢力,這是唯一一股成建制的依附胤礽的力量。
因此,胤礽既是漢族傳統中的「皇太子」,參與到政治權力結構的體系建構當中;又是「大貝勒」,自身領有一部分滿族八旗勢力。這是九子奪嫡中任何一個皇子都不曾具備的條件,也是康熙真正在繼承人問題上做出過的權力結構設計。
總體上說,康熙中前期相當勤政,胤礽本人沒有類似朱標、朱高熾等人的長期實際掌權的經歷,更無法像趙光義這樣的儲君另搞一套政權班底。
索額圖的被彈劾紀錄非常有意思,在康熙朝曾經被漢臣反復彈劾,以「濫權欺君」為名要求立殺索額圖,而康熙的回復是「決定都是朕本人下的,不管索額圖的事」,和天啟朝東林黨彈劾魏忠賢的上書以及天啟皇帝的回復非常相似。康熙和胤礽的關系變化,起于康熙二十九年親征噶爾丹,從此時起康熙開始注意到胤礽的繼位心態。
同年,褔全索額圖和諸王大臣,以噶爾丹敗遁不行追剿,諸王大臣一起議罪后,索額圖被罷議政降四級留任。康熙三十五年,康熙再征噶爾丹,胤礽似乎在京城密謀了某些事情,因此康熙回京處理了胤礽的左右親信,同時「著留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并都統阿席坦、噶爾瑪、王永譽、護軍統領蘇曷、副都統巴賽等于此」。
可以看出,到此時為止,康熙處理的都是胤礽本人的班底,對支持胤礽的母族和黨附索額圖的滿漢官員并沒有做出什麼處理。可以大膽的說一句,胤礽的「漢人皇太子」身份此時可能被削弱了,但滿族「大貝勒」身份卻完全沒有受到太多影響。
然而康熙四十年,索額圖請辭。四十一年胤礽患病,康熙特批索額圖去照顧胤礽,一方面索額圖代表的赫舍里氏勢力關系弱化,正黃旗文武也不再繼續受這一系勛貴影響;另一方面,索額圖和太子關系更近,有改變朝局的可能性,我個人認為是康熙意味深長的一個布局。
事實證明索額圖本人和太子的確心懷不軌,于是康熙四十二年索額圖幽死,同黨伏誅流放,家眷也有被屠戮者,事實上太子的母族已失。此后康熙四十七年一廢太子、康熙五十年二廢太子時,太子本人已經不再擁有制度上能與皇帝叫板的勢力了。
總結一下,太子胤礽在出生時既是康熙的「皇太子」,又是康熙的「大貝勒」;康熙削弱胤礽的第一階段,剪除的是他東宮「皇太子」的身份;第二階段,剪除的是他母族、舅族的「大貝勒」身份。
其實此后,康熙還是展現出了對權力斗爭失敗者太子極其寬容和偏愛的態度,不光是沒有進一步剝奪太子兒女,比如弘皙等人的身份地位,而且一直把太子的位置留著,希望他安穩處世,等待自己百年后即位。我想,這也是康熙為什麼兩次廢太子時都極其悲痛失望的原因,他從權力結構的角度自認為已經給了太子最好的待遇,足以體現他本人對其的寬厚慈愛,但太子反而因此極其憤懣失望,尤其是復立之后勾結步兵統領托合齊和兵部尚書耿額,在自己實力不足的情況下還想奮力一搏,這已經對康熙本人的安全造成了巨大影響。
因此,太子二次被廢,從此康熙的儲君模式就徹底失敗了。
由于康熙本人在權力繼承格局中建立的結構是
皇帝:內朝+旗主+文官+武官+蒙古貴族
太子:東宮+黃旗勛貴+外朝部分官員
兩者之間并不相互制衡(也不可能相互制衡),而是太子統領著一個小號的朝廷,那麼在康熙格局中沒有對應到太子的一部分官員就自然投向了其他皇子。皇長子胤禔恰恰在內朝和蒙古貴族那里有比較強的號召力,一方面其生母惠妃撫養過康熙年齡較大的多位皇子,另一方面兩征噶爾丹也是胤禔陪伴康熙出征的,需要承擔大量與蒙古貴族的禮儀性往來任務。
這樣一來,胤禔就有「皇子的大哥」和「蒙古黃台吉」兩個身份,這兩個身份在康熙朝的影響力幾近于無,但是這并不妨礙胤禔本人對皇位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過,胤禔在胤礽第一次被廢之后上躥下跳的表現,可以證明他本人不僅僅是不具備政治才能和眼光,更表現出他實力遠遠不足以爭奪儲君之位。在康熙以前的歷史上,在「大貝勒」被廢的情況下,第一個跳出來爭奪儲君之位的,不論是在褚英死前被努爾哈赤倚重、在代善被廢時弒母失寵的莽古爾泰,還是在皇太極死后豪格莫名其妙放棄爭位時第一個跳出來的多鐸,都是表面上手握政治集團力量,實際上根本沒幾個人服氣的阿哥,康熙罵他「蠢笨如豬」也確實并不奇怪。
胤礽、胤禔出局,到了這一步之后實際上康熙朝的權力繼承格局已經徹底朽壞。在這種情況下,胤禔的支持者其實是推出了他們眼中能夠繼承胤禔政治力量、且母族微弱易于控制的胤禩,胤禩本人不管是不是素有賢名,也都愿意配合這些支持者出來爭這個儲君之位,在這種情況下,這部分內朝相關的力量和蒙古貴族也就能夠人心穩定了。
支持八阿哥胤禩的人當中恰恰是有蒙古勢力關系的十阿哥胤?,也能說明這個問題。同時,孝懿仁皇后佟佳氏撫養了胤禛、胤禩兩人,也說明康熙看重這兩人才能,但并不認為他們勢力雄厚。
此時,康熙朝的權力格局變成了:
皇帝:內朝+旗主+文官+武官+蒙古貴族
四子:部分內朝+部分文官+部分武官
八子:旗主+部分文官+部分武官+蒙古貴族
皇帝本人的實力遠大于任何一個皇子,可以保證權力的高枕無憂了。
順便一提,在這個格局下,康熙完全依然可以選擇胤禩作為繼承人,并且不必害怕被胤禩架空。雖然胤禩擁有了大量朝臣的支持以及八旗旗主的曖昧、有傾向性的幫助,但康熙不斷在公開場合打壓胤禩,已經保證了他完全沒有任何能力對抗皇權,乃至于真的犯上作亂。
如果胤禛萬一在日后出現不臣行為,康熙還可以和胤禩上演一出「父子和解」的大戲,讓這個聲望很高但完全沒有多少權力的胤禩回到一線,制約胤禛。好在胤禛朝乾夕惕、戰戰兢兢,終于沒有讓康熙懷疑到自己,甚至低調到對自己的優勢位置渾然不覺,真的去做了父皇的工具人。這樣一來,胤禩確實沒有什麼機會翻盤了。
到了這一步,康熙此后的立儲問題就不再成為一件有計劃的事情,而成為一場曠日持久的試探和考驗了。在皇四子胤禛和皇八子胤禩當中,胤禩相對完整的掌握了內朝力量,更加上外朝官員和蒙古勛貴的間接支持,跳的高但硬實力并不足夠,康熙既不喜歡他又不必防著他;而胤禛幾乎沒有黨羽和勛貴的台前支持,因此康熙可以更放心的讓胤禛去幫忙做更多的事情,可以被認為是一個得到了父親支持的強勢親王。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胤禛還是胤禩其實都沒有被當成皇位繼承人培養,更多的是皇帝「辦事」和「立威」的工具人,只能說胤禛離皇位更近一些。
但令康熙本人或許有些失望的是,他并沒有在剩下的皇子中看到能夠超越老四和老八兩人的人選。老三本人沒有任何復雜政治經驗,沒有利益集團的支持;老五能力遠遠不足;老九老十幾乎是毫不猶豫的選擇攀附;老十三和老四眉來眼去。只有皇十四子胤禎或許有些能夠獨立一派的水平,但他的年紀明顯偏小,能力還沒有得到完全證明。
如果這個格局持續下去,那麼康熙朝的奪嫡還有些懸念。但康熙六十一年,其病情迅速惡化,以至于不治,而此時康熙屬意的下一個皇位繼承人還沒有徹底出爐。皇四子胤禛毫無疑問是當時距離皇位最近的,皇十四子胤禵有一定的潛力但肯定不足以成為儲君,皇八子胤禩畢竟依然擁有一部分支持者,不考慮康熙本人的意愿,此時老八和老十四加在一起也無法與胤禛競爭,他的登基應該說并不讓人意外。
但是,胤禛是如何登基的,就成了一個大問題。康熙真的愿意將權力交給他嗎?按照史書上的記載,康熙是在死前才下決心立胤禛為皇太子的,隨后就撒手西歸了。同時,掌握兵權的又恰恰是雍正的親信隆科多,康熙是對他此時完全予以信任,還是只是因為老四和他的班底用起來更加順手于是選擇老四班底在敏感時期進駐京城呢?
我個人認為,后者的可能性更高。因為倘若康熙不死,隆科多和胤禛得到明確暗示自己成為太子,那麼康熙下一次重病時就可能是這兩人合謀為胤禛奪取皇位的最佳時機。這是康熙不能容忍的一種可能性。
因此,康熙直到知道自己勢頭不行了 ,才選擇確認胤禛繼位,因為此時并無更好選擇;胤禛也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選擇在繼任之后迅速戒嚴,避免不清楚康熙本人情況的皇子或大臣借機作亂;胤禩選擇接受了這一事實,是因為他很明白在康熙死前的一段時間里皇位最有可能的繼承者就是胤禛而不是別人。
在康熙布置的皇帝-太子格局失效后,從未成功的滿族「大貝勒」傳承模式和多有失敗的漢族「皇太子」傳承模式就失效了。
此后康熙朝的九子奪嫡,實際上是皇子們在玩著一個康熙無心投入精力但不得不花費大量腦細胞的游戲,大多數人比的都是示強和站隊,但康熙本人希望的反而是示弱和孤立。當然,太過孤立的皇三子和皇五子被認為不成器,最終只剩下皇四子勉強符合康熙的標準。
但是,皇位典型繼承人身份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片皇權爭奪的「余燼」當中守著,守到康熙本人身體不行了,選擇在此時他最看好的那一個人。做那一個人,即可。
這也就是胤禛本人做到的事。他的皇位確實是「奪來的」可能性較大,但「奪來的政權」本身卻更像是康熙的身體送給他的。
這個權力模式眼熟嗎?整個乾隆朝沒有爆發「奪嫡」,但皇子們的狀態恰恰就是這種狀態。乾隆將皇長子、三子、十二子一個個的廢黜,皇六子、八子如康熙三、五子一樣不堪大用,皇五子早逝,只剩下皇十五子永琰,可以說是挺到了乾隆退休。
在這個意義上,標榜仁孝的兩位集權皇帝,其實有高度的同構性。只是雍正能力強悍,加上康熙晚年怠政,和權力機器乾隆手下謹小慎微的嘉慶結果不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