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曾經是他們的。
他們要去的地方,也將是我們要去的......」
——《她們知道我來過》
有天中午,奶奶在院子里喝粥。
走近一看,她的半邊臉,都在劇烈抖動。
像抽搐。
乍看很嚇人。
後來才知道,她是在拼命運動臉部肌肉,去吞下那碗粥。
不用力,她就難以下咽。
但一用力,臉頰就劇烈地痙孿。
這種痙攣已經幾年了。
又或者十幾年了。
沒人真正關心。
奶奶每一次進食,都是一次孤獨的戰爭。她一個人打,一個人收拾殘局。
這是《她們知道我來過》書中記錄的一個場景。
這是一本關于老人關懷的書。
很少人看過。
但它結結實實感動了我,也震撼了我。
也因此真正明白,蒼老二字,從不是詩意代名詞,而是真正的生存危機。
其實,之于高齡老人,死亡從不是他們最恐懼的。
他們怕的,是別的。
怕變癡呆,
怕失明、失聰,腦萎縮,記憶喪失。
怕深深的孤獨。
怕人未走,已被遺忘。
可這些,又是必然會到來的。
一個失明的奶奶和護工聊天時,不知怎麼地,忽然想到自己的眼睛,哭著喊:「我看不見了。」
「沒事的,奶奶,人老了都會看不見的。」
「我看不見我的孩子了......」
只一句,眼淚就流了下來。
另一個奶奶不論去哪里,都抱著日歷。
因為眼睛老花,她幾乎將臉,貼在日歷本上,看上面的日子。
護工走過去。想要幫她。
奶奶說:「能幫我撕一頁嗎?」
這是她每天最鄭重的事情。
看日歷。
撕掉「昨天」。
繼續看日歷......
後來大家才知道,日歷之于她,不是記錄時間。而是記錄孩子來看她的時間。
她說:「翻一頁,我女兒來的時間就近了一天。
後來,護工每撕一頁,就在她耳邊輕輕說:
「奶奶,又過了一天。」
過了一天,孩子似乎就離自己近了一天。
就這點念想,支撐她們熬下去。
再熬下去。
一個奶奶拿著電話本,走到電話機前,站定。
護士跟過來,站在她不遠處。
奶奶開始打電話。
但她不撥號(也忘記了撥號),直接對著電話喊:「閨女,我是你媽,你快來看我呀!」
「好,我現在出差呢,過幾天就去看你呀!」護士在不遠處回應。
「那你一定得來呀!」
「放心吧,肯定來。」護士繼續接話。
放下電話,奶奶往回走,開心地對旁邊的人說:「我渾身疼......過幾天我閨女來看我,來看我。」
護士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做著自己的事。
這個場景,她們不知道看過多少回,也不知道應對過多少次。
只是,幾天后,奶奶的閨女并不會來。
老人勾著手指等啊,等啊,等到了那天,房都不敢出,怕女兒來了找不到。
但黑夜來了,午夜來了,一天過去了,女兒還是沒有來。
老人傷心嗎?
或許吧。
但傷心是生命被重視的人,才有的奢侈情緒。
她們只有更深沉的失望。
更濃的灰心。
而這些,她們也說不出口。
她們是那麼渴望有人來。
渴望有人和她們說話。
但她們怕。
怕對方覺得無聊,怕人立刻就走。
為了讓人多留一會兒,一個奶奶會用萎縮的大腦,在所剩無幾的記憶里,艱難地準備一套話。
她希望,用「話」留住人。
護工來了,她像背課文一樣,背出這些話。
偶爾學生來了,也背。
再偶爾,志愿者來了,也說一遍。
話也很平常,類似「現在是好社會,你們要好好學習」....
但她的耳背與失明,是瞞不住人的。一旦對方發現了,她就會很難過,馬上把人推開,「你去別人那吧」。
等到人真的走了,寂寞像水一樣,立刻淹沒了她。
其他老人也是。
有一次,一個奶奶看見護工,急迫地說:
「我終于看見你了!看見你!我不讓你走!我和你說話!」
其實奶奶們說不了什麼。
因為腦萎縮,他們記住的東西很有限。
昨天見過的人,昨天說過的話,一轉眼,全不記得了。
但說話的欲望太強烈了。
她拉住人,滿臉迫切,一邊使勁地想。
但她什麼也想不起來。
只有焦急地重復:「要說,要說,我要說......」
她們漫長的一生,逐漸變成幾個梗概。
年輕時在哪讀書。
在哪工作。
遇見什麼人。
孩子怎麼樣。
加起來,不過幾百字。
說出來不過五分鐘。
漫長的一生,只剩下這五分鐘。
到後來,可能這五分鐘,都還要再萎縮。
後來,他們不記得年齡。
也不記得孩子的年齡。
他們以為,孩子還沒長大,只有10來歲,或者20來歲,但事實上,他們的孩子都已經60多歲了。
在暮年,她們掙扎著去記住。
但記憶還是不可控地流失。
「我別的不怕,就怕把你們的名字忘了......
我一天要念你們的名字十幾遍啊,小張,王剛、劉宇......
剛剛我又念了一遍......
你們對我這麼好,我就想怎麼也不要忘了你們的名字。」
不忘記善意,成了奶奶們的重中之重。
一個護工去探望老人,俯在床欄上,和老人聊天。
奇怪的是,不管聊什麼,老人的手一直在顫抖著做一個動作——
將被子,一點一點向上拽。
護士以為老人冷。幫她拽上去,蓋住她的身體。
但老人還是在拽。
5分鐘以后,老人終于艱難地,將被角拽到床的扶欄上,對護工說:「手擱這里,不疼......」
原來,她是怕扶欄硌疼了護工的胳膊,才努力將被子拉上來,覆在欄桿上。
「這樣不疼。」
護工當場淚奔。
老人們在末日里,活得赤誠無比,也活得寂寞無比。
護工問一個奶奶:「每天您都是怎麼過的呢?」
奶奶說:「我數數呀。」
「數什麼數?」
「就是數有多少人從我門前經過......」
這些數字,因為數得太多,她全部記得。
「我告訴你呀,一般是80多個,最多的一天是100多個。」
《小李飛刀》里,李尋歡數梅花,滿是飄逸的詩意。
但之于老人,數門口的過路人,則是灰色的、無奈的蒼涼。
人老了。
肌體退化。
不能看書,不能看劇,不能看電視,不能聽廣播,世界真的是一片空白。
越來越空。越來越白。
但他們感知外界的渴望,卻越來越濃烈。
護工說,她無數次看過這樣的場景——
老人們躺在床上,有人從病房前經過,僅僅是人影一晃,他們就會立刻從床上坐起來,朝門口看。
盼望那人又回來。
盼望又有新的人經過......
誰都渴望連接,渴望交流。
但之于老人,這是難以實現的愿望。
他們記憶越來越少,
情緒化,
肌體退化,
伸向世界的觸角,老化了,斷了。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眼睛已經看不見,耳朵也聽不見。
大夫和她們打招呼,會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跺三下腳。
跺三下腳,就是大夫來了。
面對照顧自己的護工,他們也看不見,就用觸摸的方式去分辨。
胳膊粗一點的,是誰誰。
細一點的,是誰誰。
他們中的不少老人,還出現幻視幻聽。
一個奶奶說:「你看見門口有人影嗎?」
護工說沒有。
「我看見了,有兩個人影,一個站著又坐下,坐下又站著,另一個還戴著金色的帽子。」
護工說,這是她多日失眠,導致的幻視。
但老人不依不撓。
「你在屋子里看見一個大高個子嗎?晚上就會來。我問他我的飯里有沒有毒,他說沒有,我才敢吃......」
睡得著的時候,他們的幻視幻聽會少。
但很多時候,狀況都令人堪憂。
他們躺在床上,經常會說:「活著沒意思了,是個廢人了。」
甚至還怨恨,「人怎麼這麼能活呢?!」
有段時間,春光很好。
老人們都在院里曬太陽。
有個奶奶好久沒有出去了,一直躺在陰暗的房間里。
護工問她:「奶奶,為什麼不去曬太陽呀?」
她說:「不曬了,曬太陽對身體有好處,但我不想活那麼久,不曬了。」
這種話,在高齡老人中太常見。
他們極度衰老,沒有希望。
年輕人在等待愛情。
等待成功。
等待房子、錢、成就、明亮的驚喜......
但他們,卻在等待死亡。
他們極度衰老。
他們沒有未來。
但是,他們就是我們的未來。
《她們知道我來過》說:
「這個世界,曾經是他們的。
他們要去的地方,也將是我們要去的......」
我們關注孩子,關注美女和帥哥,關注藝人,關注明亮、青春、漂亮的一切。
但我們忘了,蒼老是所有人的歸宿。
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肌體老化,老無所依。
也可能老病纏身之時,身邊沒伴侶,
沒兒女,
沒一個能交流的人。
甚至看不見,聽不見,甚至連記憶,都只剩下最后的幾縷。
我們該怎麼辦?
這才是真正的孤苦無依。
此時沒有任何一種安慰,能真正撫慰我的恐懼。
但還是用理智,用經驗,給大家幾個建議。
呼吁關注老人。老人被看見多少,我們的生命品質就能提高多少。盡可能結婚,或者有關系穩定的伴侶。有老伴,對老人的精神狀態太有幫助了。盡可能生孩子。雖然孩子可能不孝。盡可能多存些錢,以備不時之需。盡可能思考一下生死的意義。雖然在暮年時,我們甚至可能沒有了理性。
海德格爾說:向死而生。
我說:向老而活。
因為懂得蒼老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一個殘酷的名詞,代表幾十年的疼痛、麻煩、痛苦、被嫌棄、被遺忘......
那麼請如夏花般絢爛生活。
因為懂得老去之后,就會無限后悔,年輕時太暮氣沉沉,不求上進,一無所有。
那麼,趁還能做事,做點事吧,整點兒重要回憶吧。
老人關懷志愿者說了,八九十歲以后,最重要的記憶,能決定你年老的狀態。
因為無關的東西會忘記。
剩下來的,才決定你是誰。
這些東西的底色是什麼,你在暮年的精神狀態就會怎樣。
人生于世,就是走在一條不歸路上。
它是單向的,
不可逆也不可控的。
但你可以決定,帶著什麼,走上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