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無性婚姻整整十年。
直到他意外離世,我才發現他手機備注里的「饕餮」。
這是他在外面的女人。
我約她見面,卻沒想到,她告訴了我個天大的笑話……
丈夫的手機通訊簿里,杜安靜的名字不叫作杜安靜,叫作「狻猊」。
不是母老虎、黃臉婆或是孩兒他媽,不是一切有關伴侶或是怨偶的稱呼,丈夫挑選的是一種古書上的動物,壓根兒未曾真實存在過的物種。
這是一件極其令人費解的事。
當然,在杜安靜暗流洶涌的婚姻生活里,不過是小菜一碟。
它的特別之處在于,杜安靜是在丈夫死后才發現的。
那天,是丈夫的頭七祭奠。
杜安靜和孩子在小區外的空地擺上香燭果物。
沒有風,燒紙成灰,在低空盤旋不去,猶如貪戀人世的亡靈,在灰暗下來的暮色中,遲遲不肯離散。
杜安靜就有些發慌,叫上孩子,匆匆朝家走,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下意識地撥打一個號碼。
包里的另一個手機卻響了起來。
杜安靜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她撥的是丈夫的電話。
這個男人故去以后,按照習俗,身外物盡數焚燒,唯有手機,杜安靜信手放在了包里。
手機不時會響,她錄制了一段自動語音,告之對方手機主人亡故的事實。
噩耗傳遞得很迅速,手機幾乎不再響起。
但她還是堅持每天晚上充電,像是虔誠的宗教信徒,履行著某種睡前儀式。
幽暗漫長的夜里,丈夫的手機與她的手機在插線板旁并排放置,緘默、沉寂,同床而異夢。
她掏出丈夫的手機,詭異的字眼瞬間撲進她的雙眼。
可笑的是,她竟然沒能第一時間準確地辨識出這兩個字。
她在自己的知識結構里搜尋了一遍,找到了一些諸如狐貍、猿猴、貍貓之類的詞語,就是沒有狻猊。
她不認識它。
它的讀音,以及它所蘊含的意義。
鈴聲停止。
她將信將疑地點開,在狻猊的詞條下面,顯示著她的號碼。
那一串數字熟悉得就像她自己,像她身體的一部分。
事后,杜安靜一直想不明白,在那個天色灰沉的黃昏,她何以會鬼使神差地撥打丈夫的號碼。
事實上,在他們共同度過的最后十年,她甚少撥通這個男人的電話。
需要援助的時刻,她的求援名單排序依次是:第一,她自己,第二,警察。
絕大部分時間,排序第一的人物就能解決所有的麻煩和問題。
不久以后,在一次聚會上,杜安靜向老李出示了這個詞語。
那是閨蜜們的例會,杜安靜不是收藏家,但她鬼使神差地成了一個收藏圈兒里的座上賓,一群有錢有能耐的中老年女性操持著每月一次的相聚,準時得就像少女的月經。
聚會通常是在一間茶藝館里舉行,那里有古樹普洱,有琴女,有做得一手精致小菜的廚子,茶藝館的老闆娘是熱衷于社交的字畫收藏者。
老李是聚會里唯一的男人,男閨蜜。
他遲到了一些,眾女的話題剛好停留在「撒謊是男人的天性,還是后天習得」這樣一個半哲學半倫理學的范疇上,于是老李被推到了激流中央,他被要求從男性視角做陳述。
老李抓耳撓腮,杜安靜救下了他。
杜安靜不動聲色地將題目轉換到了健康管理方面,就像對壘中的一顆球,立刻就有隊友熱火朝天地接了過去。
老李坐在了杜安靜身邊的空位上。
杜安靜聞到了他襯衣上散發出的濃烈的消毒液的氣息,跟她一樣,老李的職業也是公務員,但他時常被誤認為是大夫。
杜安靜找服務員要來紙和筆,寫下了「狻猊」
老李的眉頭使勁兒地皺了起來。
半晌,琢磨無果,抬起頭,他一頭霧水地擠出一句:「甲骨文?」
杜安靜側身答復了一句朝向她的問題,等她轉過身來,老李向她出示了手機百度里的詞條:狻猊是古代漢族神話傳說中龍生九子之一。
形如獅,喜煙好坐,所以形象一般出現在香爐上,隨之吞煙吐霧。
杜安靜瞥了一眼,說,我查過了。
「這是個新鮮詞兒,從哪兒看到的?」老李盯著她。
「你會這樣叫你老婆嗎?」杜安靜保持著莫測深高的表情。
「他……這樣叫你?」老李遲疑了一下。
沒有人留意他們在談些什麼,在最近的聚會中,杜安靜被小心翼翼地照顧著,死了男人,高談闊論不相宜,她可以隨心所欲地靜默或是游離。
杜安靜沒有回答老李,她突然喪失了繼續聊下去的興趣,她加入到了興致勃勃的女人們當中,點評一部熱播劇里的小鮮肉小鮮花,盡管她根本沒有看過那部劇。
她能感覺到,一整晚,老李都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注視著她。
這個圈子,是老李把她帶進來的,有個核心人物的姑娘考進老李所在的單位,老李出了不少的力氣。
除此之外,倒是沒什麼利益關系。
老李甚至不太喝茶。
一開頭,大家老拿他倆開涮,後來發現他們中規中矩的,毫無槽點,也就不怎麼上心了。
說起來,她和老李的關系,還真不純潔,更不是男女授受不親。
如果用化學課上的量杯來衡量,應該就是比藍顏多,比情人少。
若干年以前,他們有過短暫的肉體接觸。
準確地說,是在杜安靜婚后的第九個年頭,那一年,她 34 歲。
老李比她還要大兩歲。
老李單身。
他們在同一個系統工作,在一次培訓中,他們碰巧分在了同一個小組。
那時候,杜安靜與丈夫已經是相看兩相厭的狀態,他們的無性婚姻進入了第二個年頭。
老李的出現,給杜安靜一地雞毛的茍且生活帶來了詩意,也帶來了遠方。
他們的性愛激烈得一度讓杜安靜顛覆了三觀,以為這才是把日子過下去的本錢。
在那個花事紛繁的春天,杜安靜重新變成了一棵汁液豐沛的樹,在風里,微微招展。
杜安靜喜歡那樣的自己。
她提出了離婚。
丈夫立馬就同意了,甚至沒有追問情由。
可是,雙方的母親堅決反對。
這兩個老太太,從來都在敵視中對峙,都嫌對方不夠闊氣,彼此的政見從來都是南轅北轍。
而這一回,在離婚這件事上,居然出人意料地建立了統一戰線,同時用上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老土手法。
同時,倆老太太搬出了孩子,倆老太太設了個局,揚言他們一旦離婚,孩子就跟著外婆和奶奶,他倆誰都搶不著,連面都不許見。
末了,杜安靜不離婚了。
她的放棄,倒不只是因為母親與孩子,當她陷入離婚的硝煙之中,老李正張開雙臂,迎接著姍姍來遲的姻緣。
丈夫固然是凡夫俗子,老李亦非天神下凡,他享受著與已婚女子的調情,卻絕不耽誤自己的終身大事。
婚禮當天,杜安靜想都沒想,就送去了一份厚禮。
畢竟,老李曾經給她黯然無光的世界帶來了片刻的光亮。
她把愛情的幻覺埋在了泥土里,從溫暖的大地中,萌生了一個善意的存在,那就是老李。
她那只慷慨的大紅包,讓老李解除了武裝。
他們竟然正正經經做起了朋友。
那種真正吃飯喝茶聊天的知己,還常常是一大群人,他們相互進入了對方的朋友圈。
肉體被徹底清場,他們再也沒有滾過床單。
每次見面,老李總是按捺不住傾訴的欲望,他向杜安靜訴說,也向別人訴說,這樣,老李的家事漸漸被所有人知曉。
高大挺拔的老李成了被同情的主兒。
老李的婚姻就是一個買一送一的坑,妻子倒是個傻白甜,溫柔美好,附贈的卻是魔鬼附體般的丈母娘,關鍵是,這贈品還不能隨手扔掉,根本就是商品的一部分。
杜安靜熟知老李生活中每個荒誕不經的細節,自然,這些與她毫不相干的細節,不足以支撐起他們長久的交往,比這更重要的是,老李在她提升的關鍵環節拼力拉過她一把,現在,她的行政級別已經越過了他。
在職場上,他們心心相印、相互攙扶,這比肉欲、比精神的交流都要來得持久與穩固。
聚會的尾聲是例行的新茶品鑒,杜安靜嘗了一口茶藝館新推出的古井水泡茶,突然來了一句:「我說老李,你身上那味兒,無論我喝什麼茶,都像加了消毒水兒。」
眾女哄笑不已。
老李笑了,杜安靜也笑,她想的是,這個內容密集的夜晚,已經將狻猊拒之門外。
呵不對,它終究還是如影隨形地纏上來了。
在縱情大笑的剎那,杜安靜看見了一團小小怯怯而又堅定不移的暗影。
那是狻猊,它從丈夫的手機里爬了出來,與她四目相對。
杜安靜慢慢收起了笑容。
狻猊到底象征和隱喻著什麼呢?杜安靜與老李有過第二次探討。
從頭髮到鞋尖都一塵不染的老李來到杜安靜辦公室,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來。
門敞開著,看上去他們像在本該休憩的午后加班商議某項工作。
「情況還好吧?」
「不太樂觀,呼吸肌衰竭,昨晚搶救了一次。」
他們的對話像黑話,其實說的是老李的妻子。
那個羸弱得像根枯草一樣的中年婦人,如今正躺在一間三甲醫院的重癥監護室。
她是半個月前住進去的,在那以前,她以同樣的姿勢躺在自家的床上,足足躺了五年。
下半身和上半身一樣喪失了神經感官,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包裹在一種叫作「包大人」的尿不濕里。
醫學上把這叫作植物人。
杜安靜覺得這個名詞有待商榷,顯然植物被人類的主觀臆斷給強奸了,誰說植物就一定是無知無覺的?老李的妻子比植物還不如。
這五年,老李經歷著無性婚姻,經歷著杜安靜已然煎熬過的一切。
不同的是,杜安靜的無性婚姻比老李長一倍,十年。
在這一點,老李是強大的弱勢群體,他讓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委屈。
就連收藏圈里的姐姐妹妹們都拿這跟老李開涮,老李也毫不諱言,他加入姐妹淘就是為了沾沾雌性激素,以免直男癌上身。
「不隨時瞧著你們這幫如花似玉的姑娘們,往后我都不知道啥叫女人了。」
老李這樣說。
他是個懂得自我調侃的男人。
老李的無性,是在明處,杜安靜的無性,卻是在暗處,除了她和丈夫,無人知曉。
兩人心照不宣地堅守著這個秘密。
這個秘密如同卷心菜,每一層里都裹著更深的秘密。
剝開第一層,杜安靜發現了狻猊。
「為什麼是狻猊,而不是別的什麼動物呢?」老李自言自語著。
杜安靜期望能從他那里找到答案。
他是男人,男人更能窺測男人的內心,不是嗎?
「據我所知,兩口子的昵稱無非是兔子啊、狗熊啊什麼的,也許他想標新立異?」老李點燃一支香煙,深吸一口,朝煙灰缸里彈彈煙灰。
丈夫不是標新立異的人。
他只是普通的路人甲。
「給我一支。」
杜安靜說。
老李有些詫異,慢慢掏出煙盒,抖出一支。
杜安靜接過來,就著老李遞上的火,點燃。
老李轉頭望望走廊,敞開的大門外,空無一人。
「復吸了?」
杜安靜不置可否。
她的煙齡跟她的無性婚姻長度一致。
有一陣子,她抽得很兇,在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中,還被群眾提了意見。
她下狠心戒掉了。
老李送過她不少戒煙糖,她還因此而胖了好些。
「不過,叫什麼都有理由,沒什麼可奇怪的,因為你這茬兒,這幾天我倒想起來,剛結婚那陣子,我叫她小豬來著,你知道,其實她比一般女人都苗條,我沒道理那麼叫,但我就想那麼叫,叫著心里舒坦———總的來講,在他離開前的這些年,你倆還算恩愛,對吧?」老李望向杜安靜,他的這個判斷用了反問句。
老李應該質疑,畢竟他睡過她,紅杏出墻不是幸福婚姻的常態。
「還好。」
杜安靜淡淡地說,她掐滅了大半支香煙。
她有足夠的自制力。
午后的慵懶襲擊了老李,他抽完煙,從隨身攜帶的杯子里喝著決明子水。
他有輕微的高血壓。
窗外明亮的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大片大片地投射在室內,光芒太過強烈,那種炫目的感覺,倒像是灰黑的陰影,遮蔽了雙眸。
老李掩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什麼,杜安靜有些失神,眼前的一切變得恍惚。
每當他們心平氣和、無欲無求地談論著各自的人生與愛情,她老是會懷疑他們是否真的上過床。
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說到底,杜安靜的性經驗相當貧瘠。
她不是外貌出眾的女人,性情里尚有陰郁的一面,縱然她竭力呈現出理性和智慧,連同一點點的俏皮,但對于雄性動物的吸引力還是有限的。
在她當上副局長以后,她與男人的交際更是規范在了三個界面,上級、下級、同級。
男人失去了性別,他們是她的同盟、屬下或是競爭者。
除掉丈夫和老李,她只剩下一場風花雪月的初戀。
那會兒她剛過二十歲,高中畢業以后,在老家的村小做代課教師。
老家的小鎮屬于高海拔地區的低海拔地段,那個男孩兒在鎮里的郵局工作,是藏族人。
作為一名奔波在四千米高原的郵遞員,男孩的交通工具只能是一匹馬,一匹棕黑色的烈馬。
在少女杜安靜看來,坐在馬背上,依偎在男孩寬厚熾熱的懷抱里,穿過雪山與草地,穿過不同緯度的植被,在煮著酥油茶的帳篷里男歡女愛,這樣的情景浪漫得就像好萊塢的大片。
這段戀情被杜安靜的母親揮刀斬殺。
母親堅決反對這個騎馬的男人,在跟杜安靜的正面沖突宣告失敗以后,她曲折迂回地為杜安靜帶來了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人。
這個男人畢業于北京的名校,是一名碩士研究生,他是在完成了一次騎車旅行之后,搭乘長途汽車,前往省城的一所高校報到的時候,遇見了杜安靜的母親。
母親在車站對面開了一間雜貨鋪,這個頭頂碩士與大學教師雙重光環的矮小男人馱著沉甸甸的行李,他要把自行車、行李還有他自己一塊兒塞進長途客車。
這就超載了。
他被要求給自行車和行李單獨買一張票。
他沒帶夠錢。
于是,他來到雜貨鋪,打電話找朋友借錢。
他在本地的朋友外出了,他沒有借到錢。
但是,杜安靜的母親借給了他。
母親以一個獵人的敏銳,捕捉了這頭外表木訥的獵物。
母親贏了。
學歷的海拔超越了自然的海拔,這個騎自行車的男人,戰勝了騎馬的男人,成了杜安靜的丈夫。
若干年后,那個藏族男人主動聯絡過杜安靜,其時他已不再是郵遞員,轉行做起了蟲草生意,荷包里的錢充實了起來,打算將自己的孩子送進杜安靜所在城市的高價私立中學。
找到杜安靜,正是咨詢學校的事情。
他領著妻子、孩子,與杜安靜一道,在一間藏式餐廳吃了頓飯,付賬的時候,他以絕對的身胚優勢完勝杜安靜。
多年以后的重逢,沒有蕩氣回腸的悔意,唯有令人驚奇的陌生。
杜安靜一邊客客氣氣地寒暄著,一邊在心里想,起碼在拆散他倆這件事上,母親是對的。
那個身材高大、面色紅潤的藏族女人,看起來與他是多麼的般配,而她,當初那個臉色蒼白、纖細敏感的文藝女青年,完全是另外一種不搭界的生物。
她的婚姻,一度是家族里的神話,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嫁給了王子。
杜安靜高攀了省城的高級知識分子,調到了省城工作,一步一步,從職員登上了領導的寶座。
副局長與大學教授,一對神仙眷侶。
沒有人知道,門扉緊閉以后,他們形同陌路。
「有沒有查查通訊簿里別的女人叫什麼?」老李突然問。
「當然,」她說,「查過,每個女人,都不叫自己的名字。」
老李好奇地盯著她。
「他的母親,叫烏鴉。」
「烏鴉?」老李嘎嘎地笑起來。
「我的母親,叫鯊魚,」她一本正經地說下去,「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叫作饕餮。」
她隱去了一部分,丈夫的女上司女同事們,以各種各樣的動物命名。
「這都是什麼意思呢?」老李用指骨輕敲桌面,蹙眉沉思,「狻猊,坐在香爐上的動物,夠高冷的,香爐———神龕,」他兩眼發亮,兩掌相擊,露出勝利者的表情,「就是這個,坐在神龕上的妻子!太他媽的有意思了!」
她悚然一驚。
母親到來的時候,跟以往一樣,沒有事先打招呼。
杜安靜開會開到一半,接到電話,只好讓老李跑一趟,去高鐵站接回母親。
在公車私用方面,她很審慎,寧可麻煩老李。
下班回家,母親已經做好飯,油膩膩的家鄉菜,咸得像打死了鹽販子,杜安靜血脂超標,不過略動一動筷子。
母親不滿了。
「瞧你把日子過成什麼樣了?!」母親的嗓門兒巨大,她的話像是一輛從遠處轟隆馳來的火車,迅速地在杜安靜體內引發隱秘的震動與戰栗,「冰箱里像樣的東西全都沒有,你是出家了還是打算殉葬去?豬肉,豬肉沒有,牛肉,牛肉沒有,啥肉都沒有!你都吃什麼?就那幾片青菜葉?你把自己當蠶子養?得虧老李搭我去了趟超市,什麼都給你買齊了。我問老李了,他老婆也就數著手指頭的活頭了,我看你這個朋友不錯,忠心耿耿圍著你轉悠了這麼多年,等了你這麼多年,現今你落單了,他也快了,他這總算是要把你給盼著嘍!」
老李在等她?杜安靜差點一口湯噴出來,母親要是知道自己早被老李拋棄過,估計得吐血。
不過她什麼都沒有說,就讓母親以為老李是她的不貳之臣吧,老人家都是靠夢想活著的。
「去超市,老李要給錢,我攔著,沒讓,」母親繼續說著,「你倆還不是一家人,不能用人家的錢———不過,我這次來,你弟弟專門給我辦了張銀行卡,不讓我帶現金回去,不安全。」
說著這番無厘頭的話,母親正使著吸塵器,一會兒在臥室門口探個頭,一會兒又站在廚房門邊,她的話語被房門與吸塵器切割成了無數的碎片,紛飛如雪。
有一瞬間杜安靜甚至產生了錯覺,似乎進入了異度空間,有若干個被復制的母親,從各個房間,以各種角度,上天入地、無孔不入地要著錢。
杜安靜從母親零亂的語言中搞懂了狀況,母親是來找錢的,要一大筆錢。
老家的弟弟頭胎生了女兒,母親想抱孫子,弟媳婦生二胎的條件是在縣城買套復式房。
母親瞅中了杜安靜的房子,杜安靜在省城有兩套房,其中一套小戶型,賣了,給弟弟買房剛夠。
「那不行……」杜安靜虛弱地說,她從小接受著「家里窮」和「一定要照顧好弟弟」的洗腦式教育,拒絕母親接濟弟弟的任何要求都像是忤逆不孝。
「有什麼不行的?」母親聲震屋瓦,「他走了,老李又還沒跟你怎麼著,房子都是你一個人做主!你說賣就賣,你說錢給誰就給誰,誰還敢說半個不字!」
「我明早開會,得加個班,改改講話稿。」
她借故溜進臥室。
從前,對于母親的要求,她幾乎有求必應。
但這一回,她心里堵著。
短信提示音響了,是老李。
老李問她,你母親讓我明天去你家吃飯,我去還是不去?杜安靜寫了一條,給你岳母知道了,不得上門來揍我?
臨了刪除掉,重新輸入了簡單的三個字,別來了。
老李回復,好的,那你幫我編個理由。
杜安靜關了手機。
她想著母親的稱謂,鯊魚。
鯊魚是兇狠的、吃人的動物,胃口還不小。
在丈夫眼里,岳母是這樣的形象?
結婚不久,杜安靜跟隨騎自行車的碩士老公調到省城工作以后,母親前后腳就領著未婚的弟弟跟來了。
理由是弟弟從沒來過省城,想各處逛逛。
這一逛,就逛了小兩年。
丈夫住的是學校分配的筒子樓,單間,衛生間公用,廚房就在走廊里。
房間被一條布簾子隔開,母親睡行軍床,弟弟打地鋪。
母親和弟弟擺出了長住的架勢,母親的邏輯無比嚴密,弟弟是骨肉親情啊,是,這孩子是有那麼一丁點兒不成器,那又怎麼樣?
弟弟確實不是壞孩子,不偷不搶,就是懶惰,身體里像是蟄伏著一根粗壯的懶筋,四面八方地蔓延開來。
看電視、睡懶覺,平生的嗜好就這兩樣。
漫長的白晝,他就呆在屋里,電視的音量開得很大。
丈夫只好把備課的地點改在了屋頂天台。
丈夫的所有用具,都被弟弟提前實現共產主義了,好一點兒的外套、新襪子、剃須刀,全被弟弟占據了。
與弟弟的大大咧咧相比,性事的嚴重壓抑,才是丈夫真正介意的。
杜安靜隱晦地向母親表達了不便,母親頓時就奓毛了:「你看看那些戲里演的,人家就算當上了貴妃娘娘,也要提攜提攜自家兄弟,你瞧你這,不就是到城里來了嗎?還什麼都不是呢,這就不認你弟弟了?」母親的奚落讓她無所適從。
但同時,母親也做出了改變,一到晚上,就拖著弟弟出門溜達,溜達到深更半夜才回來。
有一回下大雨,杜安靜和丈夫趕緊帶著雨傘出門找他們,剛推開門就發覺母子倆哪兒都沒去,就靠在過道的蜂窩煤爐子旁邊打盹。
這幅慘淡的圖景讓杜安靜充滿了犯罪感,她和丈夫不約而同地過上了游擊隊員的生活,他們把做愛的地點改在了電影院、小旅社,甚至是丈夫學校的操場。
丈夫懷里揣著結婚證,隨時應對校園稽查隊的突擊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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