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這個間諜大師吧……
他本是一名美國特工,背叛美國投靠蘇聯,給美國造成空前的損失。案發后,美國同行對他顛覆間諜游戲規則的種種做法深感驚異,在譴責他叛國行徑的同時,又不得不從專業角度稱贊他:真是一位「間諜大師」。
他叫羅伯特·漢森,是聯邦調查局(FBI)的特工,他在FBI工作了25年,竟有一大半時間在給克格勃當臥底。
從1985年至2001年,他給克格勃干了16年,出賣了3個潛伏在蘇聯的美國重要間諜,其中2個被處以死刑。出賣了數千份機密文件,這些文件足足刻了27張磁盤。
他案發被捕后,負責案件起訴的美國司法部檢察長辦公室在報告中寫道:「漢森是特工中的平庸之輩。」
但是,有專業人士對這個評價不以為然。漢森原來的上司、FBI特工督察大衛·梅杰在仔細研究了漢森的間諜行為后,認為漢森堪稱一位「間諜大師」
是的,從專業角度看,漢森配得上「間諜大師」的稱號。他的活動手法十分高明,顛覆了間諜游戲的若干基本規則。
在間諜和情報官的傳統關系中,間諜必須聽從情報官的指揮。這和球星要聽教練指揮、演員要聽導演指揮一個道理,是一個被普遍遵守的基本規則。
這不僅僅是誰比誰高明的問題,更是地位造成的權力服從關系。間諜只是勢單力薄的一個人,情報官則是國家機器的代表,他身后是掌握著豐富資源、擁有特殊權力、無所不用其極的間諜情報機關。這是胳膊與大腿的關系。
這種關系是一個常識。
但是,漢森顛覆了這個常識。他給蘇聯當間諜的十多年里,在間諜與情報官之間創造了一種新型關系。
大衛·梅杰分析道:「他從不讓蘇聯人操縱他,因為他知道他們會犯什麼錯誤。」
漢森在FBI工作的頭些年,大體上還是安分的。但是由于仕途不順,他的不滿情緒在心里暗暗淤積。干到第9個年頭的時候,飽受冷落而積累的怨氣使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漢森在FBI的工作就是監視蘇聯克格勃的情報活動,他對克格勃一些人員的情況十分熟悉。他暗地里與克格勃駐華盛頓站的情報官建立起秘密聯系,成了蘇聯人在FBI的臥底。
他是主動投靠的。他的出場,就十分與眾不同。
1985年他決定投靠克格勃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給自己挑個教練。
這真是別開生面。按通常的規則,間諜由哪個情報官指揮,一律是情報機構決定的,哪里有間諜說話的份兒。況且你還是主動投靠,兩眼一抹黑找上人家的門,碰上誰是誰,人家看得上,愿意出錢買你的情報,已經很不錯了。
漢森卻不。
漢森利用在FBI里的工作便利,早就把克格勃駐華盛頓站的官員挨個研究了個透。
他選中了一個人:克格勃駐華盛頓站副站長——契爾卡申。
漢森給這位副站長寫了一封信,信寫得是相當有派。信中寫道:「如果不是有資料表明你在那個組織中享有威望,我是不會與你聯絡的。」
瞧瞧!人家這口氣!我選中你,是看得起你!你多榮幸啊!
漢森選擇契爾卡申,除了他信中寫的「威望」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發現這位副站長能夠繞過一系列管理層,直通克格勃最高首腦。這樣有利于把知情者控制在最小范圍。知情范圍對于一個潛伏間諜的安全是至關重要的。
投靠信如何才能安全送到副站長的手中,這個環節也很能看出投靠者的專業素養。
直接找到契爾卡申交給他,或者直接寄給他,都是找死。漢森深知FBI對克格勃副站長這樣的重點人物的監控是多麼嚴密。
漢森在信的外面套了兩層信封。在外層信封上,他寫的收信人是克格勃駐華盛頓站的一位低級官員。漢森清楚,這個人不在FBI的重點監控名單上,對他的往來信件,FBI只是拍照存檔,不會拆開檢查。在內層信封上,漢森寫道:「勿拆,速交契爾卡申親啟」。他了解克格勃的規矩,下級官員絕對不敢擅自拆開這種信件。
投靠信順利送到了契爾卡申手里。
後來的事實表明,契爾卡申確實應該感到榮幸。漢森給他提供的情報,真是價值連城。手中能有這樣一個王牌間諜,是多少情報官奮斗終生而得不到的,僅僅努力沒有用,在一定程度上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更讓他對漢森刮目相看的是,手里養著這樣一個重量級的間諜,源源不斷地得到各種極為內幕的寶貴情報,他作為情報官,居然不用特別勞神,本該是教練忙活的各種事情,都讓這個球員操持得妥妥帖帖了。
諸如:
情報官與間諜的聯絡方式;
接頭暗號;
情報交接地點;
各種安全措施;
……等等,漢森都一樣一樣安排得十分嚴謹周密。
契爾卡申在接到漢森的第一封信,確認了這個人的價值與誠意后,回信說:我們在外面選個地方會面吧。
漢森回信說:「我不打算在外面東跑西顛,穿著西裝,灰頭土臉的。」其實他更有安全上的考慮。
漢森在給克格勃提供情報的16年間,一直拒絕與克格勃的情報官見面,堅持只使用無人交接點,進行情報和經費的傳遞。
克格勃情報官很想一睹這位本尊的真容,弄清他的廬山真面目。但是,這類要求一直遭到漢森的拒絕和各種防范。克格勃權衡利弊得失后,放棄了這個努力。
克格勃又建議,給你提供一套無線電收發報機,還有別的專業諜報工具,我們負責給你提供專業訓練。
漢森又一口回絕了:傻瓜才用這些!
漢森十分精通FBI反間諜工作的套路。一旦用了這些間諜器材,很快就會被FBI的監控系統發現。而且被發現以后,這些累贅就成了鐵的證據,想抵賴都抵賴不掉。
那怎麼聯系呢?
契爾卡申說:你來找我們。
漢森說:不,你來找我。
不過,不是找他本人,而是找他選定的無人交接點。
契爾卡申提出了克格勃選定的無人交接點,還有具體的聯絡方法等等建議。漢森都給一一否定了。
契爾卡申感受到了漢森身上具有強烈的控制欲。
既然他有主意,看著又挺在行,措施也靠譜,索性就聽他的罷。保護他的積極性更重要,只要能安全地拿到情報就可以。
在此后的歲月里,克格勃官員一直都盡可能地迎合與滿足漢森的這種控制欲。
漢森選擇的無人交接點在一個公園的人行橋下,公園位于弗吉尼亞北部的一個小鎮。
契爾卡申用挑剔的專業眼光審查之后,認為這個交接點選得相當不錯。它僻靜,隱蔽,毫不引人注目,不易被干擾。同時,它又沒有僻靜到一個俄國人出現在那兒會引起懷疑的程度。
漢森說,我講的聯絡時間,在月份、日期和鐘點上,我都加6,你們再減6,就是實際時間。
漢森規定的聯絡程序,也很讓行家稱道。
第一步,漢森把情報放入無人交接點。
第二步,漢森在公園入口附近人行橫道的標志牌上留下暗號:一塊垂直粘貼的白色膠帶,表示情報已放入無人交接點(看來美國環衛工人不大勤快)。
第三步。俄國人在約定時間來到公園,先查看暗號,再取走情報,放入酬金等物品,留下新的暗號:一塊水平粘貼的白色膠帶。隨即返回。
第四步,漢森再來到公園,查看暗號后,取走俄國人放入的東西。再留下垂直粘貼的膠帶,表明貨已取走,然后離去。
好像沒有什麼。細細琢磨漢森還有點兒傻,自己跑那麼多趟,俄國人只跑一趟就搞定了。
這,正是他的老到之處。他要盡量減少俄國人的行動次數。俄國情報官員都在FBI的監視之下,外出活動風險很大。而漢森自己看上去只是個普通的美國人,無人注意,安全得多。
漢森就這樣又當教練又當球員,自己指揮自己,一口氣給俄國人干了16年。
16年里,漢森只用代號和化名與克格勃聯系。
漢森十分清楚,暴露的間諜大都是被內部的臥底出賣的,這幾乎是個規律。他知道克格勃內部肯定隱藏有CIA和FBI的臥底。如果自己的真實姓名讓克格勃掌握了,離死就不遠了。
經營一個間諜數十年,卻連他的真實身份都沒有搞清楚,總讓人心里不踏實。
契爾卡申和後來接任的克格勃官員,一直想方設法搜集研究漢森的真實身份。但是,16年里,他們只獲得了漢森通電話時的一次錄音,還有漢森在一個文件袋上留下的指紋。此外一無所獲。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實姓,不知道他的本尊容顏。
直到2001年2月漢森被捕,契爾卡申才從報紙上第一次知道了這個老朋友的真實姓名,第一次看到了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老朋友的照片。
契爾卡申從媒體披露的材料中,對漢森強烈的控制欲究竟從何而來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漢森的父親是個警察,把職業習慣帶到了家里,對待孩子極為粗暴,管束嚴厲。早年的經歷對漢森影響深遠。工作之后,漢森很不合群,沒有掌握必要的溝通技巧,從未擔任過管理職務,飽受冷落。這一切的逆反作用,激起他內心強烈的表現欲和控制欲。
當間諜,當一個自己指揮自己的間諜,讓對方情報官圍著自己的指揮棒轉,以此彌補工作中不受重視的失落,滿足內心掌握控制權的渴求。漢森的強烈欲望在這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這也解釋了契爾卡申的另一個疑問,漢森在當間諜的十多年里,沒有表現出對金錢的強烈欲望。從案發后報紙披露的情況看,漢森雖然得到了不菲的報酬,但是他的生活仍然相當簡樸。
漢森機關算盡,最終還是被發現了。
他是怎麼被發現的,有多種說法。有的說FBI發現一起間諜案件被泄露給了俄國人,因此起了疑心;有的說蘇聯解體后一個退休的克格勃高官出賣了他;還有人說是克格勃支付給漢森巨額酬金的財務賬目泄露,導致了他的暴露。
這些說法都遭到了來自不同方面的否認。
這些說法確實都不能輕信。
如何發現間諜,是反間諜工作中最隱秘的環節,掌握真實情況的反間諜機構絕對不會輕易外傳。知道的,絕不會說。說出來的,多是煙幕。
2002年,漢森被美國聯邦法院判處終身監禁,不得保釋。在余生漫長的囚徒生涯中,漢森強烈的控制欲如何滿足,將是他要面對的一個痛苦問題。如果他聽到了原來上司對他「間諜大師」的評價,也許會感到一絲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