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爺最后兩年癱在床上,神志不清,不停的叫,不分晝夜,聲音特別瘆人,攪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
在這之前已經有老年癡呆癥狀,但那時他還可以拄著拐杖走路,最起碼大小便和吃飯能自理。頂多是無緣無故跑到鄰居門口叫罵,拔掉人家菜園里的黃瓜架子,打狗攆雞,或者到處跟人說他臆想出來的被兒女虐待的事。當時我姥姥和舅舅已經去世了,只剩了我姨媽和我媽兩個女兒。所以他在我們兩家輪流住。我還記得他長帶狀皰疹,疼的半夜睡不著覺,滿院子溜達,發現我被吵醒后,眼里含著淚,內疚的小聲跟我說:實在太疼了,我忍不住…
那時我跟我弟都還上學,經濟負擔重,正是缺錢的時候,我媽一心撲在家里的養殖場上,只能每兩小時回家一次,給他做飯,看著他喝水之類的。
徹底癱瘓之后,必須有個人時刻盯著,我媽實在抽不出時間,出錢。我姨媽沒有工作,出力。
這里有個前提,我姥姥生前跟我姨媽關系不好,幾句話不對付就要吵一架。因為她倆脾氣太像了,都很強勢,一點不讓人,我姨媽又覺得她為娘家付出最多,但我姥姥從不說她一句好話,太過偏心,都是打發我姨夫去送吃喝,除了逢年過節,基本不太登娘家門。所以大概有十年的時間,都是我媽照應我姥姥姥爺,發饅頭、做飯、燒炕、洗衣服之類的,有時候一天跑好幾趟。
前面說了,我姥姥脾氣比較強勢,控制欲還強,雖然沒有老年癡呆,但她的脾氣真的夠人喝一壺的。舉個例子,我媽下午一兩點,抽空去她家,洗完衣服,問我姥姥:媽,我給你把菜和肉切一下,你晚飯炒一下就好了。
老一輩農村人,都覺得養老靠兒子,然而我舅爛酒鬼,幾十年不工作,專職借錢喝酒耍酒瘋,每次趕集,他天不亮就跑去集市上等著,啥好吃啥貴賒啥,賒了也不還,攤主就跟我姨媽我媽要錢。多丟人呢!要不就跑到我爸的朋友家借錢,還欠了我們兩家不少錢。後來我姨媽和我媽跟他十多年都不來往。這種兒子,是一點也指望不上的,逢年過節債主登門鬧,他自己跑出去躲著,我姥姥姥爺還得給他還債。老人手里那點錢都被榨干了。日常開銷主要還是靠我媽。
因此我媽的付出周圍村子有目共睹,我姥姥去世后,圍觀葬禮的人都勸我媽不要哭了,老人活著的時候她真的盡了全力。
大小便失禁,給他穿紙尿褲,人一走就扯下來,然后把屎尿抹得滿床滿墻滿身,我姨媽天天洗洗刷刷,冬天滿手都是口子。但他住的屋子還是惡臭無比,從門口路過都頂得人干嘔。
沒辦法啊,自己的親爹,受著吧。
鄰居抱怨,道歉。
衣服臟了,清洗。
最嚴重的時候,他忘了怎麼吞咽,怕吃東西嗆進肺里得肺炎,只能喝米湯,真正意義上的湯,一粒米都沒有,還要一勺勺喂。一邊喂他一邊往外吐,一小碗米湯熱了涼,涼了熱,能喂一個多小時。
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就會嚎叫著(那種絕望的聲音,真的只能用嚎叫來形容)要尋死,要剪刀,要農藥,無數次掙扎著從炕上滾下來,要爬出去跳河,摔得頭破血流。甚至有一次騙著鄰居孩子給他找了一根小繩子,準備上吊,但他沒辦法把繩子掛到窗戶上,就藏在褥子底下。我姨媽發現之后氣得嚎啕大哭,說我姥爺是要逼死她。在農村,誰家老人尋死,不管具體原因是啥,子女的名聲一定是壞了的,我表哥那時還沒對象,要是我姥爺真成功了,擎等著打光棍吧。畢竟,誰敢給女兒找個婆婆「逼死」親爹的家庭呢?
但我姥爺又非常怕死,經常含混不清的絮叨著要去醫院,可他是器官老化,又沒有實質性病變,起先醫院還收治,給輸液通血管啥的,但他一住院就不歇氣的喊,攪得周圍幾個病房的病人輪番投訴,護士就要求我們家屬約束他,弄得我們不知道多為難,難道給他把嘴堵上?到最后醫院都不收了……他不明白這些道理,就覺得女兒是疼錢,舍不得給他治病,狠心看他受折磨,時而怒罵,時而哀求,一鬧就是半天……
都說子女小時候需要老人喂飯喂水端屎端尿。反過來,子女也應該做同樣的事,不能嫌棄老人。
這話沒毛病,但伺候神智不清的老人,那種心理上的痛苦、折磨,不身臨其境,誰又能體會得到呢?
養育一個孩子,看著他一天天成長起來,充滿了快樂、希望。
贍養一個癡呆的老人,既不希望他這麼快就走到生命盡頭,又覺得這種日子對雙方都是一種折磨,充滿了矛盾、絕望。
我都不敢想,我姨媽,一個有潔癖的人,是怎麼給我姥爺一點一點把指甲縫里的屎摳出來的。男女有別,又是怎麼給他端屎端尿換衣洗澡的。我姨夫說,我姨媽經常噁心的吃不下飯。有次我姨媽說,她一到天擦黑就心里發慌,手發抖,我姥爺一鬧就是半夜,又哭又嚎又罵,有時候還打人。她怕安撫不了他,怕太吵了鄰居隔墻罵。我問:那怎麼辦?她臉上的表情非常麻木,可能想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但沒有成功, 她說:能怎麼辦?舍上我這一百多斤唄。那兩年的時間,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看上去至少比實際年齡大了五歲。各種毛病都出來了。又趕上更年期,脾氣越來越暴躁,經常跟我姨夫和表哥吵架,要不就成小時的哭,她實在是太憋屈了。所以後來她兒子我表哥結婚、生子,我媽都包了超級大的紅包,我們全家都沒意見,都清楚,換了我們自己,絕對做不到這一步。沒有我姨媽,我們誰也不會像現在這麼輕松。
我姥爺沒了之后,我姨媽和我媽都說,他解脫了,她們也解脫了。
哦,對了,過了兩個月,我姨媽確診了抑郁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