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菜中用盡全力考上了縣一中。開心地告訴家里人。結果我爸說:「別讀了,趕緊去賺你哥結婚的錢。」我哀求哥哥幫我,他卻說:「你嫂子懷孕了,彩禮很高,只能委屈你了。」
1
我考上了縣一中。
我們國中一共才考上三個,我分數最高。
我興奮地告訴爸媽這個好消息,忍不住暢想未來:
「爸、媽,等我以后考上大學,賺了大錢,帶你們也去大城市看看。」
我爸點了一根白沙煙,盯著興奮的我沒有說話。
我的笑慢慢凝住,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然后聽見他說:「別讀了,你哥今年二十,馬上就要結婚。」
「等你媽腿一好,你就出去打工幫他賺點彩禮錢。」
前段時間我媽摔傷了腿,我忙前忙后伺候她。
她對那些來看望的親朋說:「幸虧有元寶,這時候還是得有個女兒才行喲。
我在聲聲夸贊里迷了心,以為我們一直都這樣母慈女孝。
而此刻,現實露出了丑陋的面龐。
我媽附和:「元寶,聽你爸的,家里沒錢供你讀書。」
熱辣辣的午后,我的心卻瞬間冰涼一片。
眼淚涌到眼眶里,我哽咽道:「爸,你每天抽煙要十塊錢,你的煙錢都可以當我一個月生活費了。」
「你一場麻將要輸幾百,你少打幾次麻將,我的學費就有了。」
「我想讀書,我想去北京去上海去更大更遠的地方看看。」
「我不想一輩子困在這個小縣城。」
我爸怒了:
「讀書有什麼用,宋大頭的兒子念了那麼好的大學,最后卻成了罪犯,在整條街都抬不起頭。」
「現在娶個媳婦要那麼多錢,你要不幫著搭把手,你哥怎麼娶得上老婆?」
「我們老金家,總不能在我手上斷了后。」
2
我媽幫腔:「元寶,咱家沒房沒車,你要繼續讀書那更是負擔,人家女娃不會肯嫁過來的。
可買不起房車是你們的責任,不是我的呀!
屋外卡車駛過的噪音如擂鼓,狠狠敲打著我的耳膜。
我手腳冷得在發抖。
其實我知道的,他們重男輕女。
我是穿哥哥的舊衣服長大的。
連貼身的衣服都是我哥淘汰下來的。
小學的廁所沒有門,我從來不敢在課間的時候去廁所。
怕被同學發現我破洞的男款秋褲。
後來,我用寒假撿瓶子的錢給自己買了新褲子。
我媽還說我浪費錢。
我顫聲問:「你們為什麼給我取名元寶?」
我爸敲了下煙灰:「順口取的,想著你給家里招點財。」
「財沒招到,家里倒是越來越窮!」
金元寶,是我的名字。
我以為他們雖然更愛哥哥,但心里也視我如珍寶,所以才叫我元寶。
原來……
真的是在自欺欺人啊!
天空那麼藍。
我一直想做一只飛得高高的鳥。
我期盼他們會托舉著我,助我翱翔。
我期盼他們會是我的后盾,讓我有路可退。
原來……
父母的愛,是分性別的。
無論我怎麼哀求,我爸就是不肯松口。
我哭了一下午,也不肯扶我媽去廁所。
晚上,估摸著我哥下班了,我撥通了他的電話。
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3
我打了五個電話,哭了半個小時。
我哥不耐煩了:「行了行了,我去跟爸媽說。」
他給我爸打了電話,說他結婚還是沒影的事,既然我考上了就讓我先去讀了再說。
我當時眼淚滾了一臉。
我暗暗發誓,一定好好讀書,以后賺很多很多錢,報答我哥。
我國中的教學水平不高,進了高中后,雞頭變成鳳尾。
我們是寄宿制學校,宿舍雖然是六人間,可比我在縣城邊緣棚戶區,那個用簾子在客廳隔出來的小房間要寬敞明亮。
從我幾歲開始,我爸就做著拆遷的夢,不思進取,賺多少花多少。
可惜這麼多年,還是沒拆成。
學費是我暑假刷盤子賺的,生活費我爸每個月真的只給我三百。
早餐一個饅頭一碗粥,一塊錢。
中餐晚餐一個素菜一份飯,三塊。
每天都是雷打不動的七塊錢。
真的好餓。
所以我更要拼命學習。
只要我考上大學,我就不必再忍受這樣的饑餓。
學校要求每天穿校服,大家都是買兩三套換著穿。
可我沒那麼多錢,只買了一套。
每晚脫下來后,我都掛在陽台上散味。
沒想到夜里一場暴雨,衣服被淋得透濕。
我躲在廁所,拼命擰拼命擰,校服還是濕的。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哭。
我穿沒干透的校服早讀,寒意像針尖一樣扎入每個毛孔。
我抖得厲害,一直喝免費的開水來抵御寒冷。
我不能生病。
因為藥很貴。
過了約半個小時,一向睡覺的同桌宋泊突然睜開眼睛盯著我。
他皮膚很白,長得又高又瘦,就是脾氣特別暴躁,總是板著臉,我從來沒見他笑過。
室友們曾八卦過,說他是殺人犯的兒子,沒人敢招惹他。
我跟他的交集也僅限于:麻煩讓讓,我想進去,謝謝。
我正被他盯得發憷,他挪開了視線,擰開桌子上的牛奶。
結果手一抖,牛奶撒了我一身。
他面無表情舉手:「老師,我把金元寶的校服弄濕了。」
4
班主任老張瞧了一眼:「那回宿舍換一件吧。」
太好了。
我可以把濕衣服換掉了。
放學時,大家都沖去食堂吃飯。
我還在慢騰騰地收拾。
不想去太早,被同學們看到我頓頓吃一個素菜。
結果宋泊折了回來,扔給我一個袋子:「賠你的校服。」
「不用,我洗洗就好了。」
他歪著頭看我:「不要,那就扔了,這尺碼我也穿不上。」
說完,他拉開窗戶就把袋子往外扔。
這瘋子。
我趕緊拽住他:「我要,我要還不行嘛。」
從此以后,我也有校服換洗了。
那盒牛奶,潑得可真好。
一學期很快就過去,我的期末成績僅僅排在班級中游。
老張寬慰我:「你底子薄,考成這樣也不錯。」
宋泊嗤笑我:「就你這成績,得每天看 48 小時書,才能考個好大學。」
他憑什麼說我。
我比他總分還多十分呢!
寒假家里的活很多。
我爸對我念書很不滿,所以鉚足勁使喚我,年前大掃除比往前要挑剔許多,玻璃都擦了五遍。
每天都很累。
我一沾床就想睡。
可是想到宋泊的話,我又一骨碌爬起來。
不能松懈。
我不想去流水線打工,然后早早嫁人,一輩子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
我一定,一定要走出這個棚戶區。
我要住獨立的有窗戶的房間,我要去看海,看遍地的高樓大廈。
熬到臘月二十五,我哥要回來了。
我在汽車站的寒風里等了半小時,看到我哥下了車。
我心里感激他,很想跟他說一聲謝謝。
很想跟他分享這半年的高中生活,我的難過和收獲。
也想問問他,廣州是不是特別繁華。
可一切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已經伸手從車上牽下來一個女孩。
他笑著說:「這是燕子,以后就是你嫂子了。」
5
我笑不出來了。
甚至覺得很恐懼。
早起天色陰沉沉,這會飄起了雪花。
燕子姐很開心:「下雪了,我家那邊很少下雪呢。」
她遞給我一根包裝精致的巧克力,問我:「元寶,你也喜歡下雪吧?」
我一點也不喜歡。
雪夜很冷,客廳四處漏風。
被子又冷又硬,夜半凍醒,腳都是冰涼的。
我扯了扯嘴角:「嗯,我也喜歡。」
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它落在我掌心,如此輕飄飄。
可我的心,卻被它壓得一直往下墜。
爸媽熱情極了。
好像燕子姐是廟里的祖宗。
想用飽滿的熱情,謙卑順從的姿態,來彌補家庭條件的不足。
吃飯的時候,燕子姐突然沖到外面去作嘔。
我媽一臉慈母笑:「懷孕都是這樣的,等到五六個月就好了。」
燕子姐,還懷孕了。
嘴里的白菜像是長出了很多倒刺,刮得我喉嚨眼生疼。
席間我哥問起我的期末成績,得知我才考了班級二十,他像是松口氣:「也好。」
我沒考好,他為什麼會覺得好?
不安在心里瘋狂生長,每個晚上我都睡不安穩。
我像是一只鴕鳥,以為只要埋著頭,一切就不會發生。
可是該來的,還是會來。
大年三十這天,秀秀姐來我家拜年了。
她在我們整個棚戶區都很有名,據說她一年能賺上百萬,認識很多大老闆,帶著我們這的很多姑娘出去賺了大錢。
她穿著高跟鞋,化著濃濃的妝,客廳里充斥著她身上的香水味。
我爸把我推到她跟前。
她繞著我走了一圈,又捏了捏我的臉,笑了:「身高夠,瘦了點,長得還行!」
「好好干,最多五年你就能買上房和車,不用再擠在這里了。」
我爸堆起一臉討好的笑:「我就說她不錯的。」
他們當著我的面談價錢,好像我是一件貨物。
「老規矩,可以先預付二十萬工資,前期我們會讓她學習。滿了年紀就能工作了。她必須好好干,要是中途跑了,要賠四十萬的。還完這二十萬,之后她的工錢就能自由支配了。」
6
我爸頻頻點頭:「知道知道,放心,她一定聽話。」
我的血都沖到了腦袋頂。
「爸,我不會跟她去的,我要讀書,我要考大學。」
秀秀姐笑:「我們那大學生也不少,以后賺得還不一定有你多。」
她見怪不怪:「你們自己商量,周叔還叫我去他家呢。」
她一走,我爸的笑就收了:
「就這麼說定了,過了年你就跟秀秀走。」
最尖銳的痛,往往是最親近之人所刺。
我紅著眼眶吼:「爸,你沒聽說他們都是怎麼議論秀秀姐的嗎?我不想跟她走,我不想一輩子就這麼毀了。」
「媽,媽,你說說話呀。」
我媽神色遲疑。
我爸一巴掌甩在我臉上:
「有什麼毀不毀的,這麼多姑娘跟著她做事,現在不都好好的結婚生孩子了。」
「你要是不去,你哥結婚的事情怎麼辦?」
我媽臉上的不忍消散了:「你爸說得對,你嫂子懷孕要生孩子,咱們家等著用錢。元寶,這一片好多姑娘都這樣,沒什麼的。」
我爸粗暴地將我拽進他們的臥室,「啪」地鎖上了門。
「好好在家待著,等初八就跟著秀秀走。」
我使勁拍門,拼命哀求。
他們不為所動,後來,我哥回來了。
之前我爸媽把他跟我嫂子支開了。
我像是看到救星,涕淚漣漣:「哥,我求求你!」
「我不想跟著秀秀姐走,你讓我讀高中,我一定報答你,我十倍百倍還你好不好?求求你跟爸媽說。」
7
我哥眼底閃過不忍,卻還是道:「元寶,燕子她家要二十八萬的彩禮,不然就拿掉孩子。」
「家里實在是湊不夠那麼多……就當哥欠你的,以后哥一定還你。」
我的心一片冰涼。
沒有以后。
如果我跟著秀秀姐走,我的人生會有以后嗎?
不知是誰家領了頭,此起彼伏的煙花升騰起來。
絢爛點亮漆黑的夜。
轉瞬又化為灰燼。
就像是我死灰一樣的心。
堂屋里,春晚如此熱鬧,小品把爸媽和哥逗得哈哈笑。
我捏緊拳頭,看著窗戶上生銹的鋼筋。
金元寶,你不能認命啊!
你不能變成下一個秀秀。
趁著外面四處是炮聲,我砸彎了一根鋼筋,鉆了出去。
棉襖太厚重,我只能脫了鉆窗戶。
寒風凜冽,我穿著毛衣和襪子,拼命往村外跑。
該去哪里?
我不知道。
腦子里只有一個字:逃!
我怕被折斷翅膀,我怕被關在籠子里,我怕再也飛不起來。
我想做自由的大雁,而不是困在籠子里的囚鳥。
棚戶區處在城鄉交界處。
我往光線昏暗的地方沖,剛跑進叢叢樹影中,背后傳來喧嘩聲。
聲聲爆竹里,我爸媽和我哥混雜在一起的喊聲直沖耳膜:「元寶,元寶……」
糟糕,他們追上來了!
襪子已經被磨滅,腳應該是流血了吧,偏偏還摔了一跤。
膝蓋劇痛,我半天沒爬起來。
身后的呼喚如索魂的鈴鐺越來越近,一回頭,我已經隱約看到了我爸的影子。
逃不掉了,是嗎?
就在陷入絕望之時,一只手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
8
煙花升騰。
絢爛奪目的光線照亮了少年的臉。
竟是宋泊。
他拽著我跑了兩步,神色煩躁。
「你是蝸牛嗎?」
話音一落,他彎腰把我背起來,朝著路邊的樹叢里跑去。跑了一小段,他將我放了下來。
我抬頭,看到一個雜草叢生的墳包。
墳前火盆里,紙錢還在緩緩燃燒。
我們這里有習俗,大年三十要給去世的親人燒紙錢。
一身黑衣的中年女人靠著杉樹吸著煙,淡漠看了我一眼。
一定是宋泊他媽,母子倆的表情簡直如出一轍。
身后,我爸媽的聲音近了。
救命,他們追過來了。
宋泊伸手一指:「去墓碑后藏好,如果你敢的話。」
到了這份上,還有什麼不敢的。
我磕磕碰碰剛藏好,凌亂的腳步聲響起。
我爸他們來了。
他的聲音畏懼又驚訝:「大半夜的,你們怎麼在這?」
宋泊語氣冷漠又厭惡:「來給我爸燒點紙錢,這都已經出了村,還礙著你們了?」
原來他竟是宋叔叔的兒子,宋大頭的孫子。
我聽我媽八卦過。
當初宋叔叔考上名校,很有出息,整個棚戶區哪個不夸?
沒想到後來,突然就成了罪犯,警方送回一具尸骨,說是他的遺體。
村里人擔心壞了風水,不準他們埋在祖墳里。
宋家就在這山里找了個地方落葬。
人人都說宋叔叔是殺人犯,可殺了誰,在哪殺的,誰也不知道。
我爸問:「你有沒有看到我女兒?她跟家里鬧了矛盾,跑出來了,大半夜,太不安全了。」
「看到了,她藏在墓碑后,你去看看。」
我的心猛地提起來。
身子越發抖得厲害。
他到底在干什麼?
沉默。
人群突然沉默下來。
我爸試探性地往前邁了一步。
這時,孟姨瞟了瑟瑟發抖的我一眼。
從她站的角度,是可以看到我的。
她掐滅手里的煙,淡漠開口:「你們確定,要在大年三十,踩我殺人犯老公的墳頭嗎?」
9
我爸腳步定住。
她冷冷繼續:「大半夜的,你女兒怎麼會往山里跑?」
「是你逼她做什麼了?」
我爸他們一群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隱約還聽見有人說:「果然是殺人犯的兒子,跟他爹一個……」
不過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拽住了。
寒風呼呼。
墳地里只有紙錢燃燒偶爾發出的細碎爆破聲。
等了許久,宋泊開口:「出來吧,他們都走了。」
他的聲音更冷了。
紙錢已經燒完,他跟孟姨往回走。
我亦步亦趨地跟著。
走到路邊一輛小汽車面前,他停下腳步,皺著眉看我:「我爸是殺人犯,你還跟著我,不怕嗎?」
我緊緊抱著胳膊,說話都在抖:「你們半夜來燒紙錢,想必宋叔叔對你們還不錯。」
「人人都說他是殺人犯,可他卻對你們好。」
「他們都說我爸媽憨厚老實,可他們卻要二十萬把我賣了。」
「我記得宋叔叔……」
那是十年前,他回了棚戶區。
一群小男孩湊過去找他要糖吃。
他穿著軍裝,帥得像是電視劇里的男主角。
我那會還在念幼兒園,背著書包遠遠看他。
他朝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把大白兔奶糖。
揉揉我的頭髮,說:「要好好讀書。」
我問:「女孩子也需要好好讀書嗎?」
棚戶區里的人都不重視教育,最多也是督促督促男孩子念書。
他神色嚴肅:「當然,女孩子更要好好讀書,讀書能讓你看到外面的廣闊天地,讓你成為優秀的人。」
「跟叔叔一樣優秀嗎?」
「不,你可以比我更優秀!」他笑起來,眉眼彎著神色溫柔,「你嬸嬸就比我還要優秀。」
一開始,是他在我心里播下了飛翔的種子呀。
我覺得好笑:「所以,到底誰才是惡魔呢?」
10
宋泊肩膀繃得緊緊的,喉結反復滾動,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最后憋出一句:「你爸媽真不干人事。」
孟姨瞥了我一眼,拉開車門:「先上車吧。」
車上有空調,我那凍掉的半條命慢慢回來了。
這時我才發現,我穿著松松垮垮的酒紅色毛衣,袖子起了一圈的毛邊。
這是一個大媽給的舊衣服,我穿了快兩年了。
我媽說:「你還在長身體,買什麼新衣服,穿兩年就小了,浪費錢。」
我局促地抱著胳膊,好像這樣就能護住我的自尊和羞恥。
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委屈,眼淚忍不住涌出來。
我死死地憋著。
宋泊冷嗤:「你就是個包子,連哭都憋著,難怪你家里人逮著你欺負。」
「你倒是哭啊!」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孟姨放慢車速,問:「宋泊,你想不想幫她?」
宋泊翻白眼:「不想。」
孟姨踩了剎車:「那行,金元寶,你下車吧。」
我都蒙了。
她語氣不容拒絕:「下車!」
我伸手去拉門把手,宋泊一把按住,氣急敗壞:「她要你下車你就下車?」
「你不會耍賴?」
「還有你,荒郊野嶺的你讓她下車,讓她去哪兒啊!」
孟姨挑了下眉:「哦,看來你還是關心同學的,那你說該把她帶去哪兒。」
宋泊被下了套,額上青筋直跳。
好半天才冷冷地說:「先回家。」
孟姨重新發動車子,問我:「元寶,你要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我鼓起勇氣:「我……我想去報警。」
她敲了敲方向盤:「你還沒滿 18,又沒有確切的證據,就算報警,警察的處理多半教育你爸媽一番,然后讓他們把你領走。」
怎麼會這樣?
宋泊拳頭捏緊:「難道就治不了他們嗎?」
「不好弄。」
到宋泊家時,午夜的鐘聲敲響了。
舊年過去,新年到來。
爆竹聲聲辭舊歲,我卻無法歡天喜地迎新年。
孟姨的床真軟,凌晨兩點,我卻被噩夢里的老男人驚醒。
起來去廁所,發現孟姨坐在客廳里吸煙,手里還捏著一個相框。
被我撞見,她神色也沒什麼變化,只將相框扣住,問:「你敢不敢再回去?」
11
我下意識退后兩步。
她盯著我,目光冷漠又薄情:「如果連這點膽子都沒有,我不會再幫你。」
我做了個深呼吸,重重點頭:「我敢!」
孟姨敲了敲煙灰:「好,那就安心去睡吧。」
「孟姨你不睡嗎?」
薄薄的煙霧中,她語氣溫和:「今晚得陪他守歲。」
吃過早飯,孟姨送我回棚戶區。
卻不是回家,而是去了村支書家。
村支書認識她,而且看得出不歡迎她,可她毫不在意。
自顧自地在客廳坐下,開門見山:
「秀秀干的那些事,你應該也有數吧。」
「你明明知道,也不管管。你這個村支書,當得可真好!」
老支書臉色緋紅:「跟你有什麼關系,你老公死了,你戶口也不在我們這。」
孟姨竟然笑了笑:「我就是看不慣,我戶口不在這才好,你們鉗制不了我。」
「這事你不管,我可就要管管了。」
老支書氣得胡子都在抖。
她又帶我去了秀秀家。
這次沒有進門,她就站在馬路邊抽煙。
秀秀媽客氣讓她:「進去坐坐吧。」
「不去,你嫌我晦氣,我嫌你家臟!」
秀秀一家頓時變了臉色。
孟姨看了我一眼。
我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劉秀秀,我不想跟你干。。」
「你要是非把我帶走,哪怕拼上我這條命,我也會跑出來,我還會想辦法到處告你!」
「我爸媽同意但是我不同意,你也不能勉強我,你這是違法的。」
「你會坐牢的!」
我緊緊捏著拳頭,一口氣說完后,才發現后背全是汗。
秀秀神色驚疑不定。
孟姨輕蔑看她一眼,湊到她耳邊:「你要是敢帶走她,我一定想法子弄死你。」
「我可是殺人犯的老婆,我手上……還沾過人命。」
說著,她把手伸出,摸了摸秀秀的臉。
她的手指骨節分明,掌心處有厚厚的繭子。
秀秀臉色徹底白了。
她說話都磕碰了:「本……本來我也沒瞧上她。」
孟姨歪著頭,笑著看她,眉宇間的冷意卻讓人遍體生寒:「不只是她,其他的女孩,你怕是也帶不走了。」
12
我們離開的時候,秀秀還在抖。
我忍不住艷羨:「孟姨,你氣場太強了。」
「她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
宋泊眼里有光:「不是唬,我媽以前是武警,擊斃過綁架犯,她厲害著呢。」
我半晌無聲。
「怕了?」
我大聲回答:「不怕!」
惡魔披著溫順的外衣,天使卻有著冷酷的面龐。
我要看心,不要看皮。
秀秀和村支書已經給我爸打過電話。
在村里,縣官不如現管。
村支書的話,比警察都有用。
我爸氣炸了。
估計是老支書或者秀秀指點過他了。
「就算你不跟著秀秀出去,你也別想去讀書,就在家里待半年!等滿了十六,你就去廠子里上班。」
「那樣總不犯法了吧!」
我哥失望至極:「元寶,你就這麼狠心,要眼睜睜看著燕子流產?」
「那可是你親侄子!」
宋泊嗤笑:「喲,道德綁架呢。」
我目光堅定:「不管你們說什麼,我都不會去打工,我一定要念書。」
我爸狠狠吸著煙:「你做夢!就算你想法子弄到錢讀書,我也會去學校把你拽回來。」
我爸氣咻咻地繼續:「過幾年我把你嫁給張屠夫,他上次說愿意花二十萬彩禮娶個年輕老婆,再給他生個兒子。」
張屠夫都快五十了,至少有兩百斤,外孫都已經會打醬油了。
眼里像是揉了玻璃碴,流出的淚都染了血氣。
這就是我的親人。
宋泊拳頭捏得嘎嘎響,語氣冷如寒刃:「她真的是你們親生的嗎?你們不配做她的家人。」
我爸把煙頭一扔,伸手來拽我:「我的家事,不要你管!」
「她是嫁人是打工還是在家待著,那也是我說了算。」
13
我拼命掙扎,可我爸的手死死鉗住我。
我媽和我哥也來幫忙。
我媽一邊扯我頭髮一邊說:「元寶,爸媽都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
「外人還能有爸媽愛你嗎?」
宋泊死死拉著我,不讓他們帶走。
我像是一塊被餓狼撕扯的肉。
好痛!
不如就這樣把我扯爛吧。
恍惚間,我聽見孟姨嘀咕了一句:「哎,忍不住了。」
只見她快步走近,一左一右握住我爸和我哥的手。
也沒見她使勁,他們突然整張臉扭曲成一團,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
然后松開了我。
宋泊趁機將我從我媽那拽出來,拉到自己身后。
他很瘦,肩膀卻很寬。
我爸臉色漲紅:「你,你,你……」
孟姨掏出打火機點煙,斜睨了他們一眼:「怎麼,要再試試?」
我哥神色陰沉:「我爸管教女兒,天經地義,就算你們去報警也沒用。」
「倒是你們,憑什麼呀!」
孟姨吐出一口煙:「如果我出這二十萬,你們是不是把這女兒送給我?」
我爸神色驚疑不定:「你……你要她干嗎?」
孟姨輕輕一笑:「做童養媳啊!」
宋泊耳根緋紅:「媽,你胡說什麼?」
我哥遲疑又渴望:「你真的能出二十萬?」
孟姨看向我:「元寶,這二十萬算我借你的,你要在九年后,也就是大學畢業兩年內,連本帶利地還給我。」
「你敢借嗎?」
我毫不遲疑:「我敢!」
我已經一無所有,還有什麼不敢的。
孟姨拍了拍我肩膀,再轉向我爸媽時,臉上沒有絲毫的笑意:
「二十萬我可以現在就幫元寶付給你們,但你們得立下字據,以后不能再找她,她從此跟你們沒有任何關系。」
我爸搓著手:「你要是真出這個錢,我們就當她死了。」
14
二十萬。
我的命還是挺值錢的。
孟姨跟我爸媽簽了一個條件贈予協議。
她給我爸媽二十萬,以后他們一家子再也不來打擾我。
如果繼續糾纏,這二十萬就得連本帶利地收回來。
要徹底離開這個家了,我像是做夢一樣。
想去收拾點行李,孟姨拉住我:「都是垃圾,要來干嗎?」
臨走時,我媽流了淚:「元寶,你別怪爸媽。哪家不是這樣,都是先兒子后女兒的,媽也舍不得你。」
那一滴淚,在她暗黃褶皺的皮膚上爬行。
記憶里,這是她第一次為我流淚。
我笑了笑:「就當沒生過我吧。」
我爸冷哼:「我倒要看看,你能讀出個什麼名堂。就你這點腦子,還想考個好大學,做夢!」
我會!
我一定會!
上了車,我開始寫欠條。
寫到二十萬時,手忍不住有點抖。
孟姨從后視鏡里看我一眼:「你覺得二十萬是巨款?」
我點點頭。
「那是因為你還小,等你長大,見過更大的世面,就會發現這不過是小錢。」
一向話少的宋泊說:「元寶,你的價值遠遠不止這二十萬。」
「是嗎?」
孟姨接話,似是想起什麼悠遠的往事,神色溫柔:「當然,每個女孩都是無價之寶。」
「你如果想快點還錢,可以考個清華北大。光是獎金,就能讓你輕松還完這二十萬。」
「我可以嗎?」
清華北大,我以前做夢都不敢想。
宋泊嗤笑:「瞧你這點膽子,還有兩年半時間,你怎麼就不行。」
窗外,雪花又在飄。
我的心,也跟著它慢慢飛,飛,飛了起來。
車子走到一半,孟姨接到了電話。
是同族三伯家的女兒英子。
也是這次秀秀想帶走的姑娘之一。
英子罵她為什麼多管閑事,堵人財路。
15
我回頭看了一眼。
棚戶區只剩下一個陰沉沉的輪廓。
孟姨掛斷電話,聲音淡淡的:「有些人哪怕住上高樓大廈,心也一直走不出這棚戶區。」
「元寶,你不一樣,你一定可以走出去。」
我喝上了牛奶,每頓能吃兩個菜。
孟姨給我置辦了全新的行頭。
她背著宋泊給了我一個袋子,里面是三套新的內衣褲還有日用夜用分開的衛生棉。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哭。
每一筆花銷,我都記了賬。
每一次感動,我都刻在心里。
我一定,一定要考上最頂尖的學府。
只有這樣,我才能回報這份厚厚的關愛。
補充營養后,腦子也變清楚了。
可我不是天賦型選手,經常有理不順的時候。
這時,孟姨說:「你去問問宋泊。」
他?
「他以前過目不忘,不過現在估計比不上你了。」
過目不忘?
宋泊叼著蘋果,瞄了一眼題目:「我會比不過她嗎?」
他拿起筆解題,孟姨微微一笑,換鞋出門喝下午茶。
我恍惚間明白了什麼,從那以后,碰到不懂的我就去問宋泊。
他每次都拉長臉給我解題。
也不知從哪天開始,他上課就不睡覺了。
也偶爾遇到過我爸媽和我哥。
我記住孟姨的教導,他們一套近乎,我就管他們要錢。
百試不爽。
他們每次都說風涼話:「我們金家祖祖輩輩就沒有讀書人,你也不是那塊料,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會難過,也越發有了動力。
九百多個日日夜夜。
我都是怎麼過的呢?
我未在十二點前入睡過,更未在六點以后起。
我攢了一箱子速溶咖啡的包裝袋。
我見過凌晨一點掃地的環衛工,看過清晨五點緩緩綻開的朝霞。
每一次我想松懈想放棄,都會想起金建佳那一句:我就當沒生過她。
我要他,原原本本把這句話吃回去。
我要他哭著喊著求我,要他痛哭流涕地后悔。
我從班級第十,到班級第一,到年級第一到全縣第一再到全市前五。
我越爬越高,所有人都投來欽佩的目光。
只有我自己,覺得如在云端。
這天午休,我做了噩夢:夢見自己嫁給了張屠夫,困苦一生。
16
醒來時,滿頭大汗,呼吸急促。
迎上了宋泊的眼神。
他說:「金元寶,你永遠都不會回到那里,你早已經新生了。」
很快,大學聯考就來了。
考前,孟姨把我接回家。
半夜一點,我睡不著,發現她坐在客廳對著相框抽煙。
她問我:「元寶,如果你考不上清華北大,你會后悔當初從我這借二十萬嗎?」
「當然不!」
她笑了,眼眶濡濕:「我也不后悔,哪怕人人都說他是殺人犯,我也信他。我也不后悔嫁給他!」
她撩起眼皮看我:「既不后悔,那還有什麼可怕的。去睡吧,老天爺一定會眷顧努力之人。」
這一夜。
我睡得格外好。
進考場之前,宋泊叫住我:「金元寶,這一次我不會讓著你,我也會好好考的。」
我朝他笑:「那就試試,看到底誰更厲害。」
大學聯考結束那個下午,孟姨開著車帶上我跟宋泊,一路自駕往北。
一玩就是大半個月。
出分數的那天,我們還在回縣城的路上。
我太緊張,分數是宋泊幫我查的。
當他把手機遞到我面前時,我都不敢相信。
揉了好幾次眼睛,確定那個 685 不是我眼花后,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努力,多少的汗水和淚水。
這一刻,都值得。
宋泊煩躁抓著頭髮:「考這麼好,你哭什麼呀?」
我吸著鼻子:「你,你查查你考得怎麼樣?」
他把手機扔給我:「你幫我查。」
687。
他考了 687。
我眼淚嘩嘩又出來了。
孟姨也紅了眼眶:「走,咱們去吃頓好的。」
我們去了步行街的一家口碑不錯的飯店。
結果一進門,看到金建佳那一家子還有好多認識的熟人在那吃飯。
金建佳喝得一臉通紅:「過個生日,看看你們這麼客氣。」
哦,今天是他五十大壽呢。
有人道:「今天出大學聯考成績了,我那兒子不爭氣,才考了五百六。」
「你女兒考得怎麼樣?」
他鄙夷道:「她?肯定比不過你兒子。」
金元滿也道:「她是班級二十來名,運氣好的話能上本科線吧。」
金建佳嗤笑:「就那點腦子,要是能考上好大學,我名字倒著寫!等她知道自己是什麼貨色,就得哭著回來求我們了。」
「一個外人,還能比得上親爹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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