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出生于真正名門望族的少女,在漫長103載的歲月中,有過家道中落的無力,有過顛沛流離的漂泊,亦經歷過同輩至交先后離世的痛楚。
楊苡原名楊靜如,生于1919年,是五四運動的同齡人。
在新舊文化交替的年代,這位天真無憂的少女,擁有著讓所有人羨慕的成長環境。
她的父親楊毓璋是民國時期天津中國銀行首任行長,哥哥楊憲益是著名翻譯家,姐姐楊敏如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授,而姐夫羅沛霖為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工程院院士。
父親感染風寒意外去世后,一家人靠著巨額遺產在天津租界生活;富裕而悠閑的日子,也為楊苡灑脫純粹的性格,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少女時期的楊苡,因哥哥姐姐的疼愛,母親無微不至的呵護,是無憂無慮的。
回憶這段時期的成長,總能讓人聯想到輕盈的泡沫,自由自在,也五彩繽紛。
直到「一二·九」運動爆發,才逐漸讓衣食無憂的楊苡,開始思索自己的人生和價值。
當同學們積極參加游行示威時,楊苡卻被母親關在家中,不允許擅自出門。
此時,這座帶給她優渥生活的房子,也讓她由衷感到自己成為一只被關在籠中的金絲雀。
這一刻,她突然厭倦了,厭倦自己那種「讀書繪畫、晚上聽音樂、周末看電影」的貴族生活。
16歲那年,為了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成為獨立自由的新女性,楊苡鼓起勇氣給作家巴金寄去一封信,表示自己想做《家》中的覺慧。
讓楊苡沒想到的是:居然真收到了巴金的回信。
在這封信中,巴金明確表示不贊成,并一再告誡她:先把書念好,不要動不動就想離家出走。
從這封書信開始,巴金也正式走進楊苡的生活,成為楊苡人生航行的重要導師。
後來,為了讓這個處于青春期的女孩,能夠走出苦悶,變得開朗起來,巴金還特意介紹楊苡與南開中學教書的三哥李堯林通信,卻不想這份決定,促成了一份無疾而終的遺憾愛戀。
李堯林大楊苡許多,所以被楊苡稱為大李先生。
三哥李堯林
一個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一個是燕京大學外文系高材生,頻繁的書信來往間,情愫也暗暗種下。
有一段時間,得知大李先生喜歡音樂后,每到下午特定時間,楊苡會把房間對街的窗戶全部打開,并且把留聲機音量開到最大,母親對此很不理解,可楊苡卻滿心歡喜。
這是少女和她的大李先生心照不宣的秘密——因為大李先生每天都會經過這里,而楊苡特意挑選的音樂就是放給對方聽的。
再回憶起這段往事,晚年的楊苡說:
「守著一個秘密,興奮是翻了倍的,你也可以說,那就是一種幸福感吧。」
只是,這段美好的感情,卻最終無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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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8歲的楊苡被保送到南開大學中文系。
彼時,「七七事件」爆發,天津淪陷。
戰火之下,為讓中華文化命脈薪火相承,南開、北大、清華三所高校,臨時組建為一所大學,并急忙南遷,這所大學就是赫赫有名的西南聯大。
同時,因為在報刊發表了抗日詩《失去爸爸的孩子》,18歲的楊苡成為日本人的眼中釘;在哥哥和母親的建議下,楊苡獨自趕往西南聯大報到。
前往昆明時,大李先生特意約楊苡見面,送給她一盒精美的手絹。
這是他給予她的定情信物,卻也是兩人的訣別!
戰火的硝煙中,自幼衣食無憂的楊苡,就這樣失去了原本的安穩生活。
18歲的她跟隨聯大師生,從天津、上海、香港一路流亡至昆明。
聯大的日子是清苦的,楊苡的屋子里只有一張床,一條長凳,一張小破桌。
雨大的時候,雨水會從瓦檐上泄下來,成為透明的門簾;可生性樂觀貪玩的楊苡,卻覺得有趣極了,甚至「巴不得淹上一次才來勁」。
在云南邊陲的這段日子,也是作為富家小姐的楊苡,正式覺醒和成長的關鍵期。
近代無數巨擘大師,在這里聚集,而穿梭在大師之間的自由,則為楊苡提供了無窮的精神養分。
值得一提的是:來到昆明后,楊苡還認識了同住在青云街的沈從文。
在對人生的計劃中,楊苡本來想上中文系,但沈從文了解她的情況后,卻力勸她進外文系,「進中文系,那些線裝書會捆住你的,你已讀過十年英文,該多讀些原著,要打開眼界……」
為了讓這位女孩接受這個建議,沈從文還捧來一大堆世界名著,叫她寫讀書筆記,還鼓勵道:「將來,你也可以做翻譯嘛」。
就是這份耐心的鼓勵和規勸,讓本就擅長英文的楊苡,開始走上了翻譯的道路。
其實,在前往西南聯大之前,楊苡對人生的態度就是得過且過。
到昆明后,這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也嘗試向云南文藝抗敵協會的刊物《戰歌》投稿,跟穆木天、羅鐵鷹等詩人一起開座談會,吃小館子…
種種經歷和收獲,也讓女孩真正奮發覺醒,希望成為如自家哥哥姐姐厲害的人物。
除了沈從文的鼓勵,楊苡的快速成長離不開巴金的引導和鞭策。
從她16歲鼓起勇氣給巴金寫信,兩人便始終保持一種亦師亦友的關系;得知楊苡報考西南聯大后,巴金還特意寫來許多書信,給予這個想要從事翻譯事業的女孩,更多實質性的指導。
此后,他們的通信也伴隨著兩人境遇的起起伏伏,持續了一生。
同樣,成長于西南聯大的這段時光,也讓楊苡迎來了感情生活的變化。
來到昆明以后,楊苡依舊保持著和大李先生的通信,同時作為學長的趙瑞蕻,也對她展開瘋狂的追求。
已經心有所屬的楊苡,還給大李先生寫信說:有人對她「糾纏不休」。
本盼望與大李先生在昆明相聚的楊苡,卻沒有想到:
讓自己日夜思念的大李先生,先是退掉了船票,而后又回信問道:
「既然青年詩人這樣追求,你為什麼不接受他的愛呢?」
這樣冰冷的來信,讓楊苡傷心不已,沒有多長時間,她又聽說:大李先生戀愛了。
縱觀楊苡的成長路上,始終是事事順遂、幾乎受到了所有人的疼愛和關心。
而大李先生的這番變化,也實實在在挫傷了一個女孩的自尊心。
為了證明自己的優秀,也為了證明自己不乏追求者,楊苡果斷同意了學長趙瑞蕻的追求,并在1940年8月13日、也就是淞滬戰役紀念日當天,與趙瑞蕻在報紙上刊登了結婚啟示。
此后的夫妻兩人,就在戰火中相伴相守,成就了一世深情的浪漫。
可這個世上,總有故作放手和成全的遺憾,卻以誤會收場。
直到許多年以后,楊苡才知道:大李先生的哥哥因破產自盡,作為三子的他,只能扛起責任,用自己的力量撐起這個大家庭。
看著那個天真活潑的女孩,大李先生根本無法自私到:用貧困的家庭束縛了女孩的未來。
當誤會澄清時,忍痛放手的大李先生,已經因長期營養不良去世了。
真正體會到大李先生內心的苦澀后,楊苡似乎又要求證一個結果。
她找到亦師亦友的巴金,忐忑不安詢問:
大李先生生前,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聽到這句話后,巴金輕輕點頭,而后意味深長看了楊苡一眼,才緩緩道:
那是一個真正的富家小姐,可三哥卻不忍心耽誤了對方…
當遲到多年的真相就此解開,已為人妻的楊苡只感到一種接近悲哀的惆悵;也是那一刻,她真正讀懂了什麼是遺憾,什麼是陰差陽錯。
直至晚年,回憶這段感情時,楊苡仍舊感嘆:
「大李先生是不是我的初戀,我不懂,但他曾經是我心里的一盞燈。」
大李先生去世了,可作為親弟弟的巴金,卻始終以導師的身份,陪伴著楊苡成長。
得知楊苡結婚后,他仍舊寫信鼓勵楊苡:
「人不該單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是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讓生命的花開在事業上面,也是美麗的。」
在巴金的督促下,楊苡也正式從傳統家庭婦女的身份中走出來,開始系統性翻譯外國詩歌和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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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楊苡的丈夫趙瑞蕻也從事翻譯工作。
當他翻譯法國作家司湯達的《紅與黑》時,楊苡也深受影響,想要翻譯些真正的外國名著。
恰是那一年,從英國回來的哥哥告訴楊苡:梁實秋已經完成一個譯本,譯作《咆哮山莊》。
楊苡聽到這個消息后,笑到岔氣,直言「此舉滑稽」,她說:
這個世上怕是沒有人會同意,別人把自己住的房子翻譯成「咆哮」。
哥哥楊憲益聽后,故意激將道:「有本事你來譯。」
天性不愛服輸的楊苡,當場與哥哥立下軍令狀,自己肯定會為《WutheringHeights》取個更好的名字。
偶然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陣疾風呼嘯而過,雨點打在玻璃窗上。
坐在書桌前忙碌的楊苡,突然想起了她正在翻譯的《WutheringHeights》中約克郡曠野的那所古宅。
剎那間,靈感噴涌而出,「咆哮山莊」這四個字,也正式從楊苡的腦海中跳到了紙張上!
這部經典著作,最終在中國擁有了它真正的名字——《咆哮山莊》。
1955年6月,楊苡翻譯的《咆哮山莊》由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出版,英國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說從此走進了國人的視野。
而后多年中,翻譯界無數學者以獨有的風格和理解,將此書翻譯為中文,但即便譯者不同,大家卻不約而同選擇以「咆哮山莊」來命名!
作為中國最后的貴族小姐,楊苡是備受尊敬的先生,也是天真開朗的小女生。
因為性格單純活潑,她的成長之路,也受到了許多人的關懷和引導。
哥哥楊憲益寵愛她,好友沈從文關懷她,導師巴金指引她…
正是外界的督促和自身的勤奮,讓這位富家女孩,迎來了真正的精致蛻變。
可以說:從《紅樓夢》《儒林外史》到《紅與黑》《咆哮山莊》,楊苡先生與兄長楊憲益、愛人趙瑞蕻共同推動了中文與世界對話。
他們對翻譯事業的堅守,也讓眾多文學經典如種子般在不同文明的土壤里生根開花,成就了中國文學翻譯事業的一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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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時代成長起來的人,很難逃過狂風暴雨的劫難。
特殊時期,楊苡嘔心瀝血澆灌的翻譯果實,反倒成了她的罪名。
因為宣揚愛情至上,因為帶有小資情調,這個天真單純的女子,遭到許多不公平對待。
丈夫趙瑞蕻為了保護她,只能擅自將妻子收藏的200多本舊書捆好,騎行送到中文系。
得知消息后,楊苡強忍悲痛,故作輕松道:放在家里也占地。
有些事可以妥協,但有些事絕不能放棄。
為了保存與巴金交往的60封信件,她不惜當眾挨重重的耳光,也不肯交出來。
終于,一切撥云見日、柳暗花明后,這些珍貴的書信集,被楊苡精心編注、整理,最終以《雪泥集·巴金書簡》的名稱得以問世,成為重要的文獻資料。
荒唐歲月,人性易變。
可不管生活如何,楊苡卻始終沒有丟掉童真的性格底色。
她還是像個孩子,對自身的遭遇保持著樂觀,即便遇到最壞的鄰居,奪走自己的房子,楊苡也只是給對方起個「野狼嚎」的外號,并自我娛樂。
我想,楊苡的貴族氣質,不僅是她出身名門望族、所擁有的優渥物質條件,更是因為她始終以率真和超然的方式,平靜地對待命運的磨難。
漫長的103歲人生,她親眼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變遷,也親自經歷了同輩摯友先后離去的痛楚。
1999年,楊苡送走了丈夫趙瑞蕻,這對譯壇伉儷,終其一生,攜手攀登著文學的高峰。
2005年,陪伴她大半生的人生導師巴金告別人世,臨終前他給予楊苡的最后叮囑,依舊是「多寫」!
2009年,素來疼愛她的哥哥楊憲益也因病去世;直到6年后,她才鼓起勇氣攜小女兒趙蘅主編《紀念楊憲益先生誕辰百年叢書》,再回望那段珍貴的成長歲月。
故人漸凋零,思念卻從不停!
此后的楊苡,仍舊天真樂觀地活著、也認真地寫著,來懷念生命中最重要的他們。
晚年的楊苡先生,住在南京大學家屬區的院落中。
她的書房前生長著繁茂的石榴樹和臘梅樹,每到微風拂過,那淺藍色的風鈴會發出陣陣清脆的聲音。
即便晚年,她依舊是那個不被歲月打垮的天真女孩。
她會在簡陋的木桌上鋪上白底花紋的桌布,會在柜子上擺滿最喜歡的洋娃娃,會用收音機播放最喜歡的《You are my sunshine》,在節奏舒緩的旋律中,她一邊靠在躺椅上,一邊懷念著那些山河舊人:沈從文、巴金、聞一多、吳宓、穆旦…
對了,她也依舊是那個精致的富家小姐。
每當有客人來訪時,她總會像年輕時那樣,認真描上眉毛、仔細涂上口紅。
她喜歡熱鬧,原本不大的客廳總是高朋滿座,每當有人問起那些已經斑駁的舊人舊事,她總是能夠娓娓道來,只是、有時說著說著,卻又有些落寞…
是啊,曾經共踏山河、共經風雨的那些人,一個個卻都不在了!
因為想念,她總是有意思與遺忘較勁。
為了保持清醒的記憶力,她會在早上醒來、仔細去回憶夢中細節,會默寫自己背過的詩、唱過的歌詞…所以她的手邊總有一塊寫字板,夾著一沓信紙,想到什麼,隨手記下。
巴金痛失愛人,所以感嘆:活著是長壽。
而103歲的楊苡卻以樂觀豁達的態度,告訴我們:活著其實是種勝利!
今年1月27日,楊苡先生從容離開了人世,結束了她103歲的傳奇人生。
而她晚年居住的地方,依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洋娃娃。
在她的遺囑中,明確提出:將坐落于南京市鼓樓二條巷的一套74.82平米房產,贈給南京市作家協會,并指定南京公證處作為其遺囑執行人。
這份無償捐贈的決定,也讓人肅然起敬。
時至今日,我們仍會不可避免提到「貴氣」兩個字。
我想,這個一生樂觀明媚、永葆純真的女孩,也以可貴的女性覺醒和成長魅力,告訴了我們:什麼是最好的活法,什麼是真正的貴氣和優雅!
歲月呼嘯,美無倦意…
一個女子如果擁有豐盈的靈魂,她的美是永遠不會褪色的!
就如楊苡先生的一生:
家道衰敗卻仍自發向上,婚姻瑣碎卻仍獨立自我,早生華發卻仍童心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