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答
終身侍母從不工作,康有為外孫女不婚無后,死后附葬母墓碑上無名
2024/05/29

一個女人活著,需要另一個女人鞠躬盡瘁,多呈現于封建社會,婆婆要求兒媳臣服于自己的威嚴,伺候到油盡燈枯那一刻。

如果一個母親,要求自己的女兒事母至孝,踐行婆媳間那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使命,雖極其苛刻,但從中國逆天的儒家孝道來說,也義不容辭,天經地義。

不過說到底,還是女人為難女人。

圖 | 康同璧

1959年三月,春寒料峭。

人人避之不及的章伯鈞早已習慣獨來獨往,他常常獨自一人到政協小吃部喝午茶,與他一樣形影相吊的,還有閱女無數的情圣羅隆基。

章、羅同是天涯淪落人,惺惺相惜,抱團取暖。

他們常拿著時政報紙,在小吃部一邊吃茶,一邊大放厥詞,高談闊論。

這天章伯鈞照例燒了一壺清茶,等待羅隆基到來打口水仗,結果沒等來羅隆基,卻等來了一位德隆望尊的老人。

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嫗在一位中年女子的攙扶下,過來跟他打招呼。

「想必這位是章伯鈞先生?」

章伯鈞一陣錯愕,起身說:「正是,請問您是?」

老嫗彬彬有禮,作揖說道:「老身康同璧」。又望向隨行女子,介紹說:「這是小女羅儀鳳」。說完,女子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個禮。

章伯鈞大感震驚,康有為的二女兒,羅昌先生之夫人康同璧,還有她的女兒,康有為之外孫女羅儀鳳,竟膽敢主動來跟自己這個「瘟神」打招呼!想必是不是搞錯了?

他憂色道:「康老夫人,您認識我章某人?你可知我章某人是什麼身份嗎?」

路旁正好有一個好事之人經過,訕笑著搭腔說:「是啊!老太太,搞清楚了!小心惹一身騷,晚節不保。」

康同璧斜睨了那多嘴的路人一眼,目光又回轉,畢恭畢敬地再作了一個揖,說:「久仰大名,能認識章先生是老身的榮幸。」

向來被人冷落慣,突然受人尊重,章伯鈞渾身趔趄,差點沒站住,回了個禮說:「章某,受寵若驚。」

羅儀鳳恬靜一笑,說:「后天小宅設宴,略備薄酒,章先生若不棄,可乞勞玉趾,就寒舍小酌一杯。」

章伯鈞做夢都沒想到,當下的形勢,還會有人請自己這種人到家里吃飯。

他心潮澎湃,猶如久旱逢甘露,再難抑止感動潤濕了眼眶,又恐周遭耳目隱蔽,不得不壓低聲音回道:

「章某如今聲名狼藉,能得康老夫人和儀鳳女士憐憫款待,何其有幸,后日必準時赴約。」

這是章伯鈞與康同璧母女的第一次見面,深感貴族氣息撲面而來。

康同璧老態龍鐘,卻精神奕奕。

羅儀鳳文靜內斂,卻端莊大氣。

后日,章伯鈞應邀來到了東四十條何家口康同璧家,這是一所氣派的大宅院。

粉墻黛瓦,朱漆大門。

門頭著眼處鑲嵌一塊燙金牌匾,台階左右各置一尊猙獰獅子辟邪坐鎮,屋檐上立滿精雕神獸雀立環視。

章伯鈞被驚艷到,在門前躊躇一陣,遲遲沒有敲門。

為避免失禮,事前他已做好了功課。

他了解到,康同璧畢業于美國哈佛大學,其仙逝的丈夫是北大教授兼資深外交家羅昌。

老人膝下一兒一女,唯一的兒子定居美國,她自己帶著女兒生活在社會主義的眷顧之下。

政府感念她解放前的功勞,給七十歲的她在文史館掛職一個150元月薪的榮譽職位......

章伯鈞掰著手指頭,復習默念條條信息,保證待會兒不會出洋相,才自信叩響康家大門。

開門的是老傭人老郭。入了內門,章伯鈞才觀得這所大宅是四合院格局。

里頭的景象,比外頭更加嘆為觀止。

朱紅一派雕墻,四繞青松掩映。

院內花草樹木天然種植,毫無人工修飾。

抬頭見鳥,低頭見花。

獨具匠心的栽種藝術使得大院景色被劃分成兩個季節。

東邊鎖春,西邊迎夏。

環顧四周,各房雕梁畫棟,高懸匾額。

靠墻行走,精雕壁畫目不暇接,古色古香熏人陶醉。

隨著長廊一路步入,腳下的青石板色澤如硯,仗著初春寒氣逼人,隔著鞋底也能感受到澈骨的清涼。

章伯鈞大開眼界,暗暗憂嘆:「康老,你這樣是活不久的。」

引入飯廳,康同璧母女已恭候多時。

客人不多,簡單寒暄,各自落座。

滿桌的清一色粵菜,肉眼可見的清淡,保真正宗,北京任何一家飯館都難以媲美。

康同璧自豪地說:「今天準了廚子二陳一天假,這些菜全是小女親自下廚獻丑。」

按說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幼養尊處優,嬌生慣養,章伯鈞還真不相信康同璧的女兒會是一把做菜的好手。

忖思間,羅儀鳳端著一碟熱氣騰騰的蘿卜糕和芋頭糕上桌,章伯鈞瞥見那一雙嬌嫩的玉手,不像長年干粗活。

但轉而康同璧讓她給客人說道一下滿桌的廣東菜,她卻能將糕點菜品的制作方法說得頭頭是道,不像作假。

因為不懂做菜的人即使把烹飪方法倒背如流,也不能像她那樣講得繪聲繪色,仿佛決心要把人教會似的。

康同璧告訴章伯鈞,蘿卜糕和芋頭糕是廣東的「省糕」,逢年過節必吃。

章伯鈞看著表面撒滿白芝麻的蘿卜糕饞涎欲滴,夾了一塊放進嘴里,頓時驚為天人。

白蘿卜本身略帶苦,卻嘗不出一點苦味。蝦米和臘肉夾雜其中,提鮮又提味。

整個口感咸香軟糯,贊不絕口。

再看那香噴噴的芋頭糕還冒著熱氣,章伯鈞迫不及待夾了一塊。

芋頭糕的構造略微簡單,他只嘗出了芋頭粒,但看得出芋頭經過精挑細選,每一粒都無一例外地綿軟粉糯,入口飽滿。

由于味蕾遭到魅惑,章伯鈞不慎暴露吃相,眾目睽睽之下,他大快朵頤清空一碟,竟厚顏無恥提出要打包一份。

理由是以饗家人。

送客時,羅儀鳳果真給他打包了一份。

章伯鈞驚訝于她的貼心,不勝感激。

他想不明白,心思這麼周到細膩的女子,哪家公子不覬覦?竟然四十來歲,仍未出閣。

又想到整個飯局下來,羅儀鳳進進出出,不斷給客人斟茶續水,卻鮮少坐下來說笑言歡。

總的來說給人感覺是,人熱情,但話不多。

這種性格的女子最安分聽話,嫁不出?不可能!

回家路上,章伯鈞百思不得其解,再看看手中打包好的蘿卜糕,已經被他舔得一粒芝麻不剩。

圖 | 章伯鈞

改日,章伯鈞向康同璧引見羅隆基,因為上次飯局中,康同璧說要膜拜他的「難友」。

見面地點安排在章家。

起初,羅隆基的反應跟章伯鈞如出一轍,未聽完對方是誰,便脫口而出道:「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跟我羅隆基做朋友!」

等到真正見到康同璧母女,他從生硬的沙發彈射起立,恭迎道:「康老真是藝高人膽大,敢跟我羅隆基做朋友!」

轉而,又對羅儀鳳眼前一亮。

她今天的穿著格外典雅,紗巾緋色紅,手袋闊海藍,旗袍清幽紫,衣服上錯落有致的條紋紛繁復雜,烘托出一種抽象又神秘莫測的魅力感。

羅隆基審閱過許多搔首弄姿,口紅鮮艷的女人,卻給眼前這種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潔所震撼。

他清楚這是一朵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蓮花,但剛失戀不久的他難以忍受沒有女性崇拜的日子,不得不將羅儀鳳視之為一朵亟待采折的桃花。

羅隆基向羅儀鳳打趣說:「儀鳳妹妹,你我都姓羅,五百年前是一家。」

他舔舔嘴巴又望向康同璧,感恩戴德道:「康老,你給我送來個妹妹,我以后不愁了。窮了有人照拂,病了有人照顧,孤單了有人傾訴......」

羅隆基眼神離題,話語輕佻。章伯鈞使了一個眼色,警告他別浪。

羅儀鳳禮貌地抿嘴笑,說道:「你要當我哥哥?我那在美國的哥哥小氣得很,他隔著太平洋都要吃醋了。」

羅隆基把臉小小湊近,淘氣道:「那我不當你哥哥,我當你哥哥的哥哥好了。」

羅儀鳳噗嗤一聲,竭力收住淺笑。

章伯鈞實在看不下去了,輕咳一聲,暗示羅隆基太過失禮。

康同璧則被逗樂,祭出金牙大笑說:「嘿嘿!認個哥哥也無妨!羅先生幽默風趣,儀鳳言辭寡冷,正好勾兌一下。」

實際上,羅隆基與康同璧母女并沒有一見如故,只是他的巧舌如簧拉近了距離感,使得會面相談甚歡。

康氏母女盡興而歸后,章伯鈞把羅隆基拉到一邊,申飭說:「努生你臭毛病又犯了?人家小你18歲,感情單純,鬧不得!」

羅隆基故作生氣道:「嘖嘖,老章,原來你這麼看我!」說罷,仰天傻笑,愉快離去。

望著羅隆基遠去的背影,章伯鈞嘆了口氣,「可憐康老替女兒把守了大半輩子,這次要引狼入室了。」

混了臉熟,康同璧也開始加入章、羅這類人的小圈子議論時政。

聚會的地點一般設在條件體面的章家或者康家,但只要離開康家,羅儀鳳都會如影隨形陪在母親身邊。

羅隆基變得比以前更加活力充沛,一有機會,便唾沫橫飛展示自己看似鮮活,卻早已腐臭的學問。

他的余光時不時望向羅儀鳳,見她聽得專心致志,愈發慷慨激昂。

但實際上羅儀鳳不關心政治,也從不發表政論意見。

只是一個男人才華橫溢,出口成章,開口就是指點江山,令她迷戀仰慕。

這就是羅隆基的獵女殺招,明明虎落平陽,卻仍給人雄心壯志的錯覺。

不成熟的女人吃這一套,成熟的女人,也吃這一套。

因此當羅隆基邀請康氏母女到自家吃茶嘮嗑時,她們總是樂意愿往。

又或者羅隆基有事沒事要來東四十條登門拜訪,她們也是無任歡迎。

圖 | 羅隆基

1959年開始,國家提倡勒緊褲頭過日子,共克時艱。

時局的艱難對康同璧母女影響不大。

康同璧本身有150元每月的固定薪水,康家后院的內宅又租給了駐華使節,每月有固定租金收入,她在美國的兒子還定期寄僑匯回來。

所以康家依舊過著豐儉由人的生活。

羅儀鳳精打細算著整個家的吃穿用度,她把吃不完的糖果和點心分給了章伯鈞家,那些用不完的糕點票,糖票,布票,都散給了瀕臨滅絕的友人。

主打的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與此同時,隨著月歷牌一頁頁翻過,羅隆基的困窘與時俱進,但與羅儀鳳的感情卻與日俱增。

羅儀鳳精通各種果醬的制作方法,她聽羅隆基有幾聲咳,專門買了一籃橘子,一個一個剝開,把橘子皮留下,做成橘皮果醬,裝進精美透明的玻璃瓶,貼上親手繪制的插畫貼紙,趁聚會間隙送給羅隆基。

「可以泡水喝,止咳特管用了。」

羅隆基雙手接過,暗自生嘆。

這輩子流連花叢,送出去的禮物不少,收到的禮物也不少,但盡是流于表面,有待廢品回收的東西。

哪像這一瓶小小的橘皮果醬,濃縮了一個人的時間,心力,感情。

想到自己這樣的處境,還有人關心,他更加悲從中來,說道:

「這橘子真可憐,先是被人剝了皮吃肉,再是被人把皮蒸熟晾干,搗碎成醬,涂在面包片上。唉,世人真會粉飾,說什麼渾身是寶,到底就是想吃人家個尸骨無存,一點也不放過啊!」

羅儀鳳聽得一頭霧水,又似覺在責怪自己,頓時蹙緊眉頭抑郁,「努生,做了這瓶橘皮醬,倒是我的錯了?」

羅隆基從自憐中回過神來,「噢,我的好妹妹,我可不是說你!」

說著,他擰開橘皮醬瓶蓋,用手指蘸了一抹,往嘴里吮,瞬間眼睛瞪大得像銅鈴。

「唔!甘澀帶甜,橘氣濃郁,齒頰留香......我平生所學的語言已無法贊美這人間美味。儀鳳妹妹,‘味道好極了’,用你們廣東話該怎麼說?」

羅儀鳳現場教起粵語,「贊,好味,無得頂!」

羅隆基南腔北調跟著學了兩遍。

他打心底佩服羅儀鳳。他曉得她不僅會制作各種零嘴味醬,還精通廚藝糕點。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見識到一個大家閨秀出身的知識型女性能夠在「吃」方面取得如此高超的造詣。

不由得肅然起敬,說道:

「儀鳳妹妹,到底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你無所不能,哥哥反復被震撼。我之前只聽人說你未曾為母,卻溫婉賢淑,未曾為妻,卻蘭質蕙心。現在要多加一條——養在深閨,卻多才多藝。」

羅儀鳳被夸得六神無主,臉上泛起了紅暈,除了捂嘴笑,已羞得說不出話來。

她是真的在試圖追求一個用情不專的男人了。

每次有羅隆基在的聚會,羅儀鳳都喜歡穿上顯得青春活潑的翠綠色,頭髮卷得油亮洋氣,高跟鞋的款式每次不重樣。

為了避人耳目,多年不講的英語也操持起來,沒沾過洋墨水的人,根本不知道她和羅隆基在講什麼。

他們開始了長達數年不公開的戀愛,對外以兄妹相稱,私底下單獨約會,通過英文方式的電話、書信保持聯絡。

康同璧出于對羅隆基的好感,只道尋常,毫無戒心。

只有章伯鈞良心不安,畢竟是他把羅隆基引見給康同璧母女的。

為了弄清楚自己要不要負上責任,章伯鈞按捺不住向羅隆基的鐵兄弟趙君邁了解情況。

「老趙,努生和儀鳳現在去到哪一步了?有沒有確定戀愛關系?最終會不會結婚?努生這次是不是認真的?是只此一人,還是又在逢場作戲?」

趙君邁被章伯鈞連珠炮式的發問頂住了嗓子眼,吁了一口氣,才說:

「努生之前給我看過儀鳳的情書,儀鳳好像是來真的,一字一句都流露出情真意切。」

章伯鈞急了眼,「那努生呢?」

章伯鈞的夫人李健生也在席間,她搶話說:

「老羅混賬!怎麼能把女孩子寫給他的情書隨便拿給外人看。」

「完了,努生這是在給兄弟顯擺。顯擺他玩弄女人的能耐。儀鳳感情方面還是個少女,四十多歲的年齡長著一顆二十來歲的戀愛腦。也不年輕了,經不起傷害,一旦努生犯賤,對儀鳳的打擊不要太毀滅。」

說完,章伯鈞搖搖頭,似乎一眼看到了這段感情的結局。

沒人知道羅隆基活到這個歲數,敷衍玩弄過多少女性。

叫得出名字的就有王立明、王右家、浦熙修、楊薇、張舜琴,叫不出名字的統統是「未報案處理」的受害者。

1963年8月14日,羅儀鳳一廂情愿地認為火候已到。

她主動向羅隆基攤牌——在送給他的生日蛋糕上,附上表白信。

羅隆基收到禮物,大驚失色,匆匆忙忙跑去找章伯鈞請教。

章伯鈞惱羞成怒,呵斥道:「儀鳳有什麼不好的?你敢耗著不答應?」

羅隆基支支吾吾,面露難色:「我們只能做兄妹,而不能做夫妻。」

章伯鈞立時火山爆發,「照你這意思,你根本不喜歡人家。你不喜歡人家,你干嘛要撞個頭過去。」

羅隆基反怨道:「維持現狀多好,做了夫妻就得忍受,何必互相折磨呢?」

章伯鈞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成了康同璧「引狼入室」的罪魁禍首,不覺悔恨交加,涌起滿腔怒火撒向羅隆基。

「你是什麼東西?不自個兒掂量一下?家里沒鏡子還沒尿嗎?不照照?儀鳳知道你的成分,還倒追你,你就偷著樂吧。完完全全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知好歹。」

章伯鈞一番劈頭蓋臉的大罵特罵,羅隆基被訓得啞口無言,對羅儀鳳的答復也是啞口無言。

都是聰明人,羅儀鳳明白,沒有明確拒絕就是明確拒絕。

中年女人最怕消耗,她一夜之間老了許多,此前她還是保養得跟三十來歲的[少.婦]一樣——

身材豐潤適中,皮膚白皙吹彈可破,頭髮亮麗烏黑,水嫩的臉蛋笑起來就像平靜的湖水,沒有任何皺紋。

章伯鈞的小女兒小愚是羅儀鳳的知心忘年交,就寄居在康家,兩人寢室相互連著。

失戀的第二天早上,羅儀鳳在梳妝台前晨起對照,小愚步腳輕盈地走了進來。

「以前我從不覺得自己老,現在我老了,是真的年老色衰。」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身后這個懵懂的小姑娘聽。

小愚摟住她的脖子,一臉不解問道:「為什麼啊?」

她輕輕一笑,自嘲道:「可能嫁不出去吧,女人嫁不出去就認老了。」

「啊!這是什麼鬼話!」小愚哼著氣站直身,梳整著羅儀鳳的頭髮,嘟囔道:「羅姨你還是很年輕的,你看你的頭髮還是黑得跟煤球一...一樣......」

她頓住了。

密密麻麻的黑色突然冒出一根銀絲,她慌忙摘掉。

卻發現,鏡中的羅儀鳳,注視著一切。

「沒用的小愚,人該老還是得老。」

羅儀鳳又自嘲一笑,那張剛施粉黛的臉,立馬有如雨后春筍一般,沖出許多淺而細的皺紋,再多的胭脂水粉都無力掩飾。

「果然,一笑就不好看了,皺紋全偷跑出來......嗐,歲月這把刀,果真像刺客一樣,悄無聲息地,無影無形地,一刀一刀殺死了我的青春。」

她站起身,對照著鏡子,做最后一遍整理打量。

「小愚。」

「嗯?」

「你知道嗎?明年我就50歲了。」

圖 | 康有為家族

錯過了羅隆基,幾乎就錯過了一輩子。

偏偏這又是一次正確得不能再正確的錯過。

因為羅儀鳳確鑿掌握羅隆基在與她戀愛的過程中,還和一個牌桌上認識的舞女打得火熱。

羅儀鳳沒有就此事向羅隆基發難。

她是一個從不對人發脾氣的人,大家以為她根本沒有脾氣。

往后見面,她對羅隆基依舊客客氣氣、大大方方,照常給他送去自己親手制作好的糕點。

羅隆基心有愧疚,私底下說了許多道歉的話,但都是避重就輕。

後來得知羅隆基根本也沒有意思跟那個「干擾」自己戀情的舞女結婚。

羅儀鳳溫良隱忍的性格終于忍不住懟人,罕見地說出了具有攻擊性的話。

「看來傳聞是真的。女人對你來說,真像衣服一樣,冷了就穿,熱了就脫。」

羅隆基不反駁,也不承認,當著羅儀鳳的面甩了自己一巴掌。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望著我,我不會原諒你的。」羅儀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們的事就當作無疾而終了。祝愿你能找到一個比我年輕、漂亮的女子為妻。」

羅隆基頷首道謝。

第二年,他死于家中,身邊連個給他收尸的女人都沒有。

最慘絕的是,連喪事都沒人給他做,也不準他做。

康同璧先是悲傷,再是悲憤,她氣沖沖地給章伯鈞撥去電話,詰問道:

「中國講究死者為大,努生到底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連喪事也不給他做?」

章伯鈞明知緣由,卻一句也也答不上來。只慶幸康同璧不知道羅隆基生前對她女兒干過的風流事。

羅儀鳳與羅隆基的戀情隱秘性極高,康同璧一直被蒙在鼓里,否則不知她要如何斥責這個輕易被男人戲弄的愚蠢女兒。

同時對羅隆基的同情,或許也會大打折扣,更會后悔一直以來對羅隆基的以禮相待。

雖然羅隆基完全沒有挖走羅儀鳳為妻的想法,但康同璧決不允許這樣的風險存在。

她的丈夫早逝,兒子身處海外,如果女兒也出嫁,她將是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羅隆基死的那一年是1965年,康同璧讓林女士算了一卦。

林女士是康同璧收留在康家的一位神秘人物,負責康同璧的日常保健工作,偶爾算算卦。

平時不見人影,只有康同璧召見才會現身。

這次她給康同璧解簽,只說八個字:「謹小慎微,慎言檢跡。」

次年,康同璧嗅覺敏銳地給家里的兩個老傭人加了工錢。

她話里有話地訓示說:「管好你們的耳朵和嘴巴,外面的事情少打聽,家里的事情少往外面說。」

二陳和老郭齊聲說道:「夫人放心,我們會安安分分在康家伺候您老和小姐的。」

康同璧的做法,讓管賬的羅儀鳳感到支出吃緊。

這兩個老仆人都是父親羅昌在生時遺留下來的,年近七旬,服務康家多年,忠心耿耿。

羅儀鳳不知道母親擔心什麼,要用錢買他們的忠心。因為二陳和老郭的工錢本身已經夠高的了。

關上房門,羅儀鳳略帶埋怨地說道:

「媽,為什麼要這樣做。現在已經收不到大哥的僑匯款了,后院的房子人家也不給租金了,你的女兒不中用,也沒有收入。整個家就仰賴你那150元的工資,還得月月吃老底。」

「二陳和老郭做的活,女兒也能做。現在誰家還請傭人,不辭退,已經是顧念多年的勞苦功高,現在你還要加工錢......這盤賬,完完全全是入不敷出的。」

康同璧神色懷憂,手中的拐杖重重地點了一下地面,說道:「你不懂,現在是既不敢辭退,也不敢得罪。惹不起啊!」

「媽,你又任性了。」

羅儀鳳不再說什麼,關上房門,退了出去。

圖 | 1962年夏,康同璧與郭婉瑩同游頤和園

這年冬天的一次聚會(1966年),章伯鈞向羅儀鳳提出想見剛死了妻子的章乃器。

羅儀鳳心里咯噔一下,章乃器身上的傷還是熱乎的,需要自行隔離休養。

她想到這個請求不好辦,婉言拒絕說:「乃器知道章先生這麼關心他,一定很欣慰。但怕是儀鳳心有余而力不足。」

「明白的,是我強人所難了。」章伯鈞表示理解,心中怪自己過于唐突魯莽,畢竟這是一件引火燒身的事。

恰巧這番對話被還沒完全耳聾掉的康同璧在一旁竊聽到。

結果,繼加傭人工錢之后,康同璧再度令羅儀鳳難堪——她要在家里小操小辦讓章伯鈞如愿以償。

并大發豪言壯語說:「一人做事一人當。」

章伯鈞聽后,喜上眉梢。

但轉而瞥見羅儀鳳臉色驚恐,心情一下子又陰云密布,歉疚不安。

章伯鈞心里清楚,康同璧所謂的「一人做事一人當」,實則什麼事都不用當。

所有事情都要她的女兒一手操辦,所有后果都要她的女兒一力承擔。

她快八十歲了,離入土為安也不遠了,而她的女兒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因此康同璧一時興起的義氣干云,讓章伯鈞感動,也讓他沉重,自是倍覺對不住羅儀鳳。

這個不問政治的中年女子,早已是驚弓之鳥,因為她有一個熱衷政治的母親。

遵照母親的瘋狂命令,十天后,羅儀鳳有條不紊地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迎接章伯鈞和章乃器兩家人的到來。

又是一桌清一色的廣東菜,白切雞,白灼蝦,清蒸鱸魚,香芋扣肉,蒜蓉勝瓜......

羅儀鳳從早上五點起就去采購食材,親自下廚忙到傍晚六點,這桌滿漢全席方才大功告成。

席間她也沒閑著,忙進忙出給客人盛湯添飯,又像個侍女一樣,盯緊每個人的茶杯,以最快的速度溫茶續水。

她給客人的感覺,依舊是熱情禮多,話少好客。

康同璧臉上洋溢著自豪,她顯然認為這是她教導出來的成果。

飯桌上,章乃器眉飛色舞無甚大礙,章伯鈞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

足足暢談三個小時,康同璧人困馬乏回房休息,其余人移步客廳享用果點。

趁著羅儀鳳留在飯廳收拾之際,章伯鈞向章乃器提到羅隆基,他哭笑不得地說:

「努生還是命好,以他的脆弱怎樣都是個死,早死等于好死。」

章乃器對二羅之戀略有耳聞,接話說:「說來努生沒答應儀鳳小姐,不知是救了她,還是負了她。」

章伯鈞語氣堅定道:「努生如果還活著,下場可以預見,儀鳳沒能與他結成一對,不算壞事。」

夜近凌晨,羅儀鳳站在門口掌燈恭送客人。

最后一個走的章伯鈞淚光閃爍,對羅儀鳳說:

「現在大家都在降低做人的標準和要求,你和康老卻一如既往,不僅不會令人汗顏,反倒讓太多人看起來是一種無恥的做作。」

羅儀鳳輕揚嘴角笑道:

「不知章先生是在夸我,還是在提點我。如果是提點,儀鳳領受了。如果是夸獎,儀鳳也沒有那麼高尚,只不過追隨母親做自己而已。」

圖 | 1905年5月康同璧攝于美國哈特福德的照片

1968年春節前夕,羅儀鳳聽說桂系將領黃紹竑死后,他的寡妹生活窮困潦倒,不免心生惻隱。

朔風夾著雪花橫飛,她披著一件斗篷出門,給黃紹竑的寡妹送去了一個包裹。

里頭有一些她親手針織的棉毛衫褲和一些救急藥物,某件棉襖隱秘的夾層處,還藏有二十塊錢的春節費。

黃紹竑的寡妹居住在一間陰冷的偏房里,凍得像冰窖。

大冬天只有一個暖得可有可無的蜂窩煤爐。

羅儀鳳望著她蜷縮在被窩里取暖,模樣已是半死之身,不停地喘氣咳嗽,也不能起身向她道謝,只能躺著做揮手動作,催促她快走。

羅儀鳳不忍倉促離去,卻又不敢過多停留。

剛回到康家老宅門口,她身上的雪花還沒拍落,就聽見母親在內房高聲罵人。

隨后,一個容貌相熟,但一時間叫不出名字的婦人從她身旁搶過,灰頭土臉朝著巷口落荒而逃。

羅儀鳳接過老郭遞來的熱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冰渣,問道:「那人是誰?」

「同仁堂的樂家大姑。」

「來做什麼的?」

老郭頓了頓,「來給小姐你說媒的。」

羅儀鳳吐了吐舌頭,「哦?那可真是稀客呀!」

「可不是嘛!給老夫人攆出去了。氣得老夫人都動了痰氣了。」老郭說著,拿起痰盂進了內房。

羅儀鳳一邊脫下披風,一邊還在自顧自說話。

「要不然呢?媽一向與人為善,怎會如此大動肝火......」

後來,羅儀鳳得知同仁堂的樂家大姑其實并不是來說媒的,而是來討要自己的照片,拿去給說媒拉纖的。

只是樂家大姑當著母親的面,說了一句口直心快的話——「你死了她怎麼辦?」這才給轟了出去。

在一個知了不叫,炙陽也顯得寧靜的下午,羅儀鳳和小愚談起這件事。

她拉開抽屜,翻出一本做工精致的相冊,竊笑道:「就是要照片我也沒有。」

小愚好奇地奪過來,隨手一翻,懵住了。

「怎麼全是康老的照片?」

「嘖,拿來。」

羅儀鳳搶過相冊,翻了好久,終于定位到屬于她的那一張,指著說:「喏,呢個就系我啦(粵語)。」

「這麼小!」小愚瞪眼道。

這是一張遠景照,把羅儀鳳拍得很小。又找了幾張,都是遠景照,沒有近身特寫。

一整本相冊翻下來,小愚發現羅儀鳳郊游過的地方很多,但只拍景不拍人。

她的出鏡,少得稀有。

且合影的全是女性,一個男性都沒有。

羅儀鳳似乎意識到小愚想問什麼,開口吐露說:「媽不喜歡我和男人拍照。」

「那你為什麼不結婚?」小愚沖口而出。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戳人心扉又刁鉆難答的問題。

羅儀鳳噗嗤一笑,倒沒覺難堪,她坦白道:「因為我沒有給人愛過。」

忽然間,她又否定說:「不,我給人愛過。」

她的眼睛溫柔如水,流淌出往事的痕跡。

「那時我們還很年輕,他是我崇拜的那種革命青年,後來被國民黨抓了,死在了監獄里。」

小愚咋舌。

失去摯愛就不再被真正愛過,原來這就是她的過去和現在。

「小愚,你知道嗎?我不喜歡照相。」羅儀鳳合上這本以母親為主角的相冊,只抽出一張自己的端詳。

「為什麼?」小愚詫異道。

「照片有時候也很殘酷,這些美好的回憶沒有使人變得年輕,反而使人觸目驚心地真切感受到自己的真正老去。」

她呆呆地凝視著那一張自己年輕的照片,看出了神。

圖 | 晚年的羅儀鳳(左)與燕京大學同學郭婉瑩合影

翌年開春,黃紹竑的寡妹死了。

康同璧喚來林女士,讓她算了一卦。

林女士算完,良久不語,望了一眼旁邊的羅儀鳳壯膽,才顫抖著嘴唇說:「夫人,是...是大兇卦。」

康同璧閉目不言,鎮靜得像睡了過去,可她的下顎卻分明在發抖。

康同璧最后的日子里,羅儀鳳寸步不離。

高齡的康同璧睡得不好,羅儀鳳每天都給她砸一堆核桃吃,聽說可以安眠。

但她夜間的尿頻才是干擾睡眠的元兇。

羅儀鳳必須隨叫隨到伺候她小便,或者半醒半睡留心母親房間的燈光。台燈一亮,她就要披起毛毯飛奔過去。

一晚上折騰幾趟下來,兩人都沒睡好。

到了夏天,康同璧再喚林女士來給她卜一卦,林女士拒絕了,告知羅儀鳳:「很難評價康老的精神狀態。」

1969年8月17日,一場微不足道的感冒,給康同璧82歲的人生畫上了句號。

無法確定羅儀鳳無微不至的照顧有沒有延長康同璧的生命。

但能確定的是,羅儀鳳用自己的生命漫長地哺乳了康同璧的生命。

母親走后,羅儀鳳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

康同璧的朋友不是羅儀鳳的朋友。

沒有人關心她。

沒有人會再來一所人丁稀少的資本老宅拜訪一位未婚的深閨女子招惹非議。

緊接著,她的世界摧枯拉朽地坍塌。

最先開始的,是經濟上的崩潰。

康同璧一死,150元的薪水自然是不發了。

羅儀鳳無法自力更生,必須坐吃山空。

可盡管粗茶淡飯,卻也難以為繼。

這種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日子,羅儀鳳決心未雨綢繆。

母親死后的第一個冬天,是她經歷過的最寒冷的冬天。

隆冬臘月,滴水成冰。

大雪紛飛的一個清晨,屋檐上掛滿了冰柱,二陳和老郭捂緊衣襟來到正廳。

寒風侵肌,一進來他們就趕緊把門帶上。

羅儀鳳早已沏好一壺茶久候。

老郭發現她今天坐到了康同璧平日坐的,代表著一家之主的位置。

二陳則見她正襟危坐,似有大事,望了一眼老郭,開口道:「小姐,不知道找老仆二人有什麼事?」

羅儀鳳示意他們落座,自己呡了一口茶,緩緩說道:

「老郭、二陳,最近怎麼見你們比以前還忙。現在家里的工夫是多了還是少了?」

二陳回道:「都是瞎忙。老夫人走后,工夫確實是少了許...許多......」

對座的老郭突然殺來一眼,二陳尾音氣弱,收住不再說下去。

羅儀鳳接著說:「那是當然,以前夫人在時,全屋人都圍著夫人轉。現在夫人不在了,難道圍著我轉不成?你們都七十了,也應該歇歇了。」

老郭說道:「小姐不打緊,夫人不在了,伺候您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羅儀鳳笑道:「老郭你忘了?我可是燕京大學家政系畢業的,學的就是怎麼伺候人。這個家也從來只有我伺候人,沒人能伺候我。」

二陳若有所思,起身到廳正中,面容悲戚道:

「小姐,我們青年伊始就跟著老爺,又陪伴老夫人走完一世。生是康家的人,死是康家的鬼,這輩子就是給康家效犬馬之勞的命。家里等米下鍋我都看在眼里,如果生計實在吃得緊,老仆這份工錢不要也罷。」

老郭鼻子出氣,哼了一聲,喝道:「二陳你活糊涂了,小姐是差那工錢嗎?她是連一口飯都沒有了,想趕咱走呢。」

二陳一驚,「小姐,這...」

「老郭...你!」羅儀鳳摁住茶杯,血氣上涌,想說什麼,硬是如鯁在喉。

老郭繼續說道:「既然話都挑到這個份上,也就別轉彎抹角了。想讓我們走,可以!但這安家費少不了。」

說完,他也起身走到廳正中,趾高氣揚地站立在卑躬屈膝的二陳一旁,氣場駭人。

羅儀鳳平復情緒強裝鎮定,卻也不敢直視老郭的目光,只低頭用碗蓋撥弄著茶碗上的浮沫,問道:「你要多少?」

老郭伸出三個手指頭。

「三百?」羅儀鳳語氣平和地向他確認道。

老郭的語氣卻突然發狠,「不,是三千!」

「什麼?」羅儀鳳驚得坐直了身子,「兩個人要三千?」

老郭笑了,他另一只手也伸出三根手指頭,放到二陳的頭上,說道:「不,是每人三千。」

「咩話!」羅儀鳳嚇得花容失色,飆出了粵語。

二陳也吃了一驚望向老郭,卻一點也不敢生出忤逆之意,尤其看到老郭那吃人的目光,怕得一直噤聲盯著冰冷的地面。

老郭漫天要價,羅儀鳳再難穩住情緒,夾著哭腔指斥道:

「一個人三千,兩個人就是六千,我怎麼拿得出來!夫人在生時待你不薄,現在人走茶涼,你就好意思趁火打劫了?」

老郭語氣軟了下來,上前一步說:

「小姐,你也別怪我老郭獅子大開口。這個家先是姓羅,再是姓康,現在又改姓回羅......我也不管它姓康還是姓羅,你就瞧瞧門口那棵老樹吧,就是我當年和老爺一起種的,現在腰身都趕米缸粗了。」

「我在這個家從民國干到共和,從壯年干到老年,從青絲干到白發,當牛做馬任勞任怨,不求大富大貴,就想攢點棺材本安享晚年。誰想康家到你手上破敗成這樣,衰收尾,成了破落戶。吃了大半年清湯寡水不說,酒醋米面上的支出還管得嚴嚴實實,一點油水都撈不到。」

「我老郭現在債台高筑,褲兜里窮個叮當響,還落了一身勞碌命的窮苦病,死到臨頭沒點錢攥手里,日子要怎麼過?老康家也該補償補償我了,要個三千塊茍活晚年,一點也不過分。」

老郭的控訴讓羅儀鳳心里發虛,母親死后家里節衣縮食,就連這麼冷的冬天都要削減取暖煤球的用量,兩個老傭怎麼熬得住?想來確實是虧待了老臣子。

但眼下家道中落,物力維艱,摳摳搜搜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從前風光的時候,可是一點也不嫌闊綽。

羅儀鳳實在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到老郭跟前,訴苦道:「二陳、老郭,六千塊,你們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萬萬給不了。」

老郭邪魅一笑,「給不了?給不了老子也賴著不走了。你吃什麼,老子就吃什麼。你睡主家房,老子也睡主家房。老子也當當主人看看是個什麼滋味兒。」

「你...你敢!我...我要告到居委會去。」羅儀鳳氣得發抖。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發怒,震怒,聲音也僅僅抬高一個分貝而已。

老郭捋捋胡子,發笑道:「呵!你去告吧。我是無產階級,你是資產階級。正好讓你交代一下這麼大的房子是偷來的,搶來的,還是剝削勞苦大眾來的。」

羅儀鳳渾身打了個了冷顫,背過臉去抹淚,語帶安撫道:「鬧掰了對你我都沒好處,先回去吧。你的條件我想想辦法。」

「哼!真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我口風嚴,你都不知死幾回了。」

說完,老郭拎著二陳的衣領,步出正廳。門也不帶,須臾之間,北風肆虐了整個大廳。

激烈交鋒下來,羅儀鳳心力交瘁,全身癱軟。

她來到母親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壓驚。

「真是人心不古,世態炎涼。媽,老郭欺人太甚,你在他一定不敢。」

她以為沒了母親的庇護,今后單憑自己也可以遇事臨危不懼。

其實她是個很膽小的人。

老郭這輩子都沒想到,自己還能和雇主叫板。

到底誰給他的勇氣?玄乎得毫無真理。

他的僭越和冒犯,儼然不能繼續姑息和豢養。

但也只能用妥協的方式來結束這一場叛變的主仆情分。

為了清理門戶,羅儀鳳砸鍋賣鐵,不惜一切。

連日找人托賣傢俱、衣服、首飾、雜物。

清空家底,才湊足這六千塊。

遣散了二陳和老郭,她倒吸一口涼氣,卻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反而倍感空虛壓抑。

偌大的宅子,家徒四壁,人去樓空。

她一個人置身于陰森森的寂寥,守著自己的家,宛若守著自己的墳墓。

后母親的歲月,羅儀鳳試圖洗心革面融入社會。

她愛噴香水,但她把香水送人。

她愛聽音樂,但她把收音機鎖進箱子。

她愛穿高跟鞋,但她把高跟鞋的鞋跟都鋸掉。

她愛養鮮花,但她親手用滾燙的開水澆死了一院子玫瑰。

她沒有愛人,也沒有愛子,現在連剩下的一點兒愛好也沒有了。

活脫脫一具空殼。

很難分析她是在自暴自棄,還是在自我救贖。

風起云涌,波譎云詭。

她懂得深居簡出,與世無爭,也相信事在人為,適者生存。

但她到底沒能參透命運的鬼臉,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陷入杳無音訊。

直到1974年,朝陽醫院尋找家屬,說死了一位剛獲釋不久的60歲病患者,名叫羅儀鳳......

至于她的消失,是因為她被檢舉了。

那封檢舉信的落款,「二陳」兩個字,毛骨悚然。

根據羅儀鳳的遺囑,她從母親手里繼承珍藏的康有為遺墨、手稿、藏書,還有一套珍貴的《大藏經》,全數捐獻給國家。

她的身后事,由遠在美國的兄長出資,政府出面操辦,附葬進母親康同璧的墓里。

1980年,一塊沒有任何關于羅儀鳳的信息的石碑,從覆蓋羅儀鳳骨灰盒上的泥土,重新立起。

全體人員向這塊僅有康同璧的名字的墓碑鞠躬致敬。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沒有工作過,對社會毫無價值,她也沒有丈夫子女,對家庭毫無價值。

世俗眼中,只有有價值的人才值得尊敬,而她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人。

她16歲以最年輕優秀的成績考入燕京大學家政系,畢業后一直為母親而活,或許她天生就是為母親而活。

康同璧活了82歲,是如此的長壽,但對于她的女兒來說,即便不是一種折磨,也不會是一種享受。

如果康同璧把女兒綁在自己身上,是一種可以理解的自私。

那麼她直到死去,都沒給女兒張羅婚事,卻是一種不可理解的自私。

相對的,羅儀鳳甘之如飴當母親的乖乖女,一輩子都沒有突破母親的桎梏去尋求自己的幸福。

也是一種無法理解的無私。

中國人歷來目光長遠地把身后事安排得詳盡周到,不得而知羅儀鳳是否從沒考慮過,才致使沒人為她力爭在墓碑上留下一個名字。

但不重要了。

沒有后人的死人,碑上有名無名。

于她皆無意義。

掃墓者只祭康同璧,不知墓中尚有一人。

不管墳頭連年雜草叢生,還是每逢清明煥然一新。

于她皆無意義。

但上個世紀,還是有一位姓林的耄耋老人來到福田公墓,為康同璧的墳頭添上一抔新土的同時,念了她的名字。

這位林姓女士以難以釋懷的唏噓說到:

「這個弱得像紙片的小女孩,一輩子都在不知疲憊地馱著她的母親奮力奔跑,後來母親滑落了,她輕松了,反而跑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