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有時候會展現出令人心驚的巧合。
1966年8月24日,這是一個悲戚的日子。「人民藝術家」老舍終于不堪批斗的屈辱,在北京的太平湖投湖自盡。同一天,天才學者陳夢家也無法承受這無情的屈辱,毅然服下安眠藥,卻自盡未遂。
然而,更令人心碎的巧合發生在9月3日,那一天,傅雷夫婦在上海以自縊的方式結束了無盡的痛苦。同一天,即在距上一次自盡未遂的10天之后,陳夢家在北京也以相同的方式告別了人世,年僅55歲。
這三位文化巨匠,在這場血雨腥風的文革浩劫中相繼隕落,這是歷史中令人震驚的悲劇巧合,也是文化學術領域的一次極其慘痛的損失!
陳夢家是一個極富魅力的傳奇人物,卻湮沒于歷史,鮮有人知。他是與聞一多、徐志摩齊名的新月派詩人;他是燕京大學校花趙蘿蕤的丈夫,錢鍾書曾經的情敵;他是令西南聯大女學生都不舍逃課的迷人教授。以上這些是他,也不全是他。他更是他自己,一位美男子、詩人、學者、收藏家、愛國者……
走近陳夢家這位偉大學者短暫的一生,不禁讓人聯想到如今網絡上流行的一句話:「始于顏值,敬于才華,合于性格,久于善良,忠于人品」。
陳夢家 攝于美國芝加哥大學
陳夢家,生于1911年,浙江上虞人,出身于一個祖輩信仰基督教的家庭。
有趣的是,陳夢家的名字來源頗有意思。有些母親在孕期會夢到蛇、龍或鳳凰等吉祥物,而陳夢家的母親卻夢到了一頭豬。顯然,將「豬」這個字用在人名上不太合適,他的父親想到了一個方法:他將「豬」的甲骨文寫法「豕」字與一個寶蓋頭「宀」相結合,創造出了「家」字,最終為他取名為夢家。
俊美的容貌,是陳夢家最直觀的一張名片。
陳夢家 攝于1947年
他擁有一雙深邃而充滿智慧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完美勾勒出面龐的線條,嘴角略帶棱角又微微上揚,為他的容顏增添了幾分高貴和自信。這位翩翩美男子身上迷人的氣質,令人不由得為他傾倒。
陳夢家的高顏值還能保證上課出勤率。著名翻譯家楊苡在回憶錄里寫道:「我們許多女生期待的是聞一多、陳夢家,……不過他們的課我不大逃,畢竟是我崇拜的,陳夢家還長那麼帥。」
那時,人稱「林黛玉」的燕京大學校花趙蘿蕤,身邊不乏優秀的追求者,其中一位是大文學家錢鍾書。但她卻選擇了陳夢家。「為什麼會看上他?」趙蘿蕤直爽坦蕩地回答:「因為他長得漂亮。」
錢穆曾贊嘆:「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獨賞夢家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遂賦歸與。」
「始于顏值,敬于才華」,陳夢家英俊瀟灑,才華橫溢,不論身處哪個年代,都堪稱頂配人設。「明明可以靠顏值,卻偏偏要靠實力」,說的正是陳夢家。
聞一多逢人便夸他的得意門生,他的學生中有「兩個家」,一個是臧克家,一個就是陳夢家。他評價陳夢家:「一個有天分的人而肯用功夫,陳夢家要算是一個成功的例子。」
1927年,年僅16歲的陳夢家受聞一多和徐志摩的啟發,開始創作新詩。20歲時擔任《詩刊》的編輯,曾刊發過聞一多、林徽因、卞之琳等著名詩人的作品。他的首部詩集《夢家詩集》一經出版,便迅速售罄,使他詩名大噪,與聞一多、徐志摩、朱湘并稱為「新月派四大詩人」。
聞一多、徐志摩、陳夢家、朱湘
在眾人眼中,陳夢家少年得志,灑脫不羈,這份才情和性格倒也適合在詩歌領域發展,可是他卻來了個180度大轉彎。
1934年,陳夢家考入燕京大學研究院攻讀古文字學。讀研期間,他愛情和事業獲得了雙豐收,不僅在學術上發表了重要論文,還迎娶了才女校花趙蘿蕤。
陳夢家與趙蘿蕤
1937年抗戰爆發,陳夢家赴昆明西南聯大任教。在西南聯大的六年,亦見證了陳夢家從詩人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古文字學家的過程。任教期間,他發表了《西周年代考》《老子分釋》等論文。
陳夢家是名副其實的天才學者和跨界高手。對此,聞一多盛贊他:「他很有才氣,一轉向,就可以得到成功。」「一個能寫得出好詩來的人,可以考古,也可以做別的,因為心被磨得又尖銳又精練了。」
陳夢家不到20歲時,即出版詩集;不到30歲時,已身任西南聯大副教授;不到40歲時,已擔任清華大學教授。他的成就令人驚嘆,堪稱不凡。
若非出于強烈的愛國熱情,在當時的條件下,要憑一己之力編纂《美國所藏中國銅器集錄》,無疑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美國所藏中國銅器集錄》陳夢家 著
1944年,陳夢家夫婦受邀前往美國芝加哥大學講學。借此機會,他開始收集流散北美的中國銅器資料。
「就是這樣,周而復始:訪問、整理,再訪問再整理。凡是他可以往訪的藏家,他必定敲門而入,把藏器一一仔細看過,沒有照相的照相,有現成照片的記下盡可能詳盡的資料,不能往訪的,路途遙遠的,或只藏一器的,他寫信函索,務必得到他需要的一切……夢家是無所顧忌的,只要是有器之家,他是必然要叩門的……只要有可能,他就要把每一件銅器拿在手里細細觀察,記下必要的資料……」(趙蘿蕤《憶夢家》)
即便在今天,擁有先進的交通、通訊和攝影技術,要由一人獨力完成如此艱巨龐大的工程仍然難以想象。而由此編纂的《美國所藏中國銅器集錄》,至今仍然是國內文物工作者,特別是青銅器研究者必不可少的參考工具書。
1947年,陳夢家拒毅然拒絕了洛克菲勒基金會勸他留居美國的建議,于10月返回中國,繼續在清華大學中文系任教授。
11月,清華大學決定成立文物陳列室,陳夢家積極尋覓文物,還說服了當時著名的文物販子、大古董商盧芹齋將收藏的令狐君嗣子壺捐給國家,使這件流失海外的青銅重器得以回歸祖國。現在,這件銅器陳列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令狐君嗣子壺
陳夢家的高尚品質可謂令人敬佩。
當徐志摩不幸去世時,他深感悲痛的同時,毫不猶豫地承擔整理徐志摩的遺稿和遺詩的任務。
聞一多生前曾對他有誤會,但他不予計較,聞一多離世后,他對聞家一如既往,并常在生活上予以接濟。
陳夢家和翻譯家芳信成為了忘年之交。當芳信先生臨終時,他義無反顧地承擔起照顧芳信先生遺孀和孩子們的責任。
1947年冬,陳寅恪沒有棉鞋過冬,陳夢家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新靴贈予他。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他看見春天,看不見自己的渺小」。這首陳夢家的《一朵野花》似乎一語成讖 ,預示了陳夢家夫婦回國后的不幸遭遇。剛回國的夫婦倆對新政權是充滿憧憬的,他們仿佛看見了「春天」,但卻「看不見自己的渺小」……
1951年,時事風云變幻無常,「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從天而降,可想而知,有著浪漫才情且出過國的陳夢家自然是在劫難逃。
經過一整年不間斷的自我檢討,陳夢家最終被分配到社科院的考古研究所。最初的幾年,他的生活和研究終得一絲喘息,成功完成了70萬字的《殷墟卜辭綜述》和《尚書通論》等著作,并稱為名副其實的古文字和考古學的大師。他還用豐厚的稿費購置了一座四合院,在家中精心珍藏和展示自己所收購的明式傢俱。
遺憾的是,好景不長。1957年,陳夢家被劃為右派。從此,等待他的是參加不完的批斗會和做不完的自我檢討。妻子趙蘿蕤因無法承受突如其來的災禍,患上了精神分裂癥。
1958年12月,陳夢家被下放到河南農村接受勞動改造。一代古文字專家,只能做一些種田、踩水車之類的農活。之后,陳夢家被貶至蘭州,但仍以驚人的毅力和才華,完成了《武威漢簡》和《漢簡綴述》兩書。
1966年,一場血雨腥風的文革浩劫來了,紅衛兵的暴力摧殘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八月的北京,烈日當頭,陳夢家被強迫長時間跪在考古研究所的院子里。有人往他身上吐痰,潑污物,并用棍棒毆打頭部。隨后,他的家被抄,他苦心收藏的明清傢俱、古玩器具、藏書被一掃而空;他和妻子的住所被別人霸占,他們被趕到了原本是車庫的破舊小屋里。此時,趙蘿蕤的病情更加嚴重,曾兩次發病,但是送不進醫院。
8月23日,陳夢家等「牛鬼蛇神」被揪斗,頂著高帽在所內游行,遭到毒打,數次被打倒在地。
8月24日午間,被批斗了一個上午的陳夢家來到東廠胡同一位朋友家中,想請她代為照顧發病的妻子。孰料剛一進門,紅衛兵們便破門而入,帶頭者狠狠扇了陳夢家幾個耳光,然后將他踹倒在地,說他「亂搞」。眾人一擁而上,對他拳打腳踢,陳夢家悲憤地大喊:「我不能再讓人當猴子耍了!」便被拖出屋外。
傍晚,他向組長請假回家照顧犯病的妻子。當天晚上,陳夢家在家中服下大量安眠藥,但因藥量不足致死,被人發現后送至醫院搶救。(同天夜里,老舍在太平湖投湖自盡……)
1966年9月3日晚,被醫院趕回家的陳夢家再次遭到侮辱和毒打,陳夢家終不堪其辱,在家中自縊,年僅五十五歲。(同一天,傅雷夫婦在上海家中自縊……)
唏噓哀哉!一代文化巨匠陳夢家,就此倏然隕落,死時竟連骨灰也沒有留下……
陳夢家等知名學者的離世,如同文化的明燈在黑暗中熄滅,讓人陷入深深的哀傷與痛惜之中。
正如陳夢家的夫人趙蘿蕤所說:「深可惋惜的是,他死得太早...他還可寫出許多著作,為他所熱愛的祖國現代化增加一些磚瓦,但是他沒有能這樣做。」
1996年,中華書局與趙蘿蕤商談出版陳夢家的《西周銅器斷代》時,她先是歇斯底里地狂笑道:「我又能拿稿費了!」稍后又痛哭不止。
致敬!緬懷!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
不想到這小生命,向著太陽發笑,
上帝給他的聰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歡喜,他的詩,
在風前輕搖。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
他看見春天,看不見自己的渺小,
聽慣風的溫柔,聽慣風的怒號,
就連他自己的夢也容易忘掉。
——陳夢家《一朵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