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這段話出自張愛玲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里的開場,這句話里的「你」,卻并不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而是一個公眾并不熟知的人物:導演桑弧。
張愛玲愛過桑弧,如同她愛胡蘭成,她愛他時也愛得很卑微,她的卑微在《小團圓》這句開場里就顯露了:寧可把你不來的原因歸結于下雨,也不肯接受你不來是因為不夠愛我。
桑弧是張愛玲三段情事里的中間那段,他介于胡蘭成和賴雅之間。而他和張愛玲的相識相愛,乃是在她還沒和丈夫胡蘭成徹底分手前。
在小團圓里,張愛玲自己是九莉,桑弧是燕山,胡蘭成是邵之雍。
張愛玲和桑弧第一次交集只是擦肩而過,彼時,她因寫劇評的緣故去到后台,而當時的他剛下戲,他是《金碧霞》里的主角。他們都想不到,他們的人生結局終將如初見時一樣:宿命般擦肩而過。
他們的正式見面是因為張愛玲的小說改編成劇本,那時的張愛玲正因為丈夫胡蘭成的文化漢奸身份而承受各種壓力,她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一度只能靠喝西柚汁度日。
兩人第一次正式見面就是在老闆家里的那一次商討集會上,他穿淺色愛爾蘭花格呢子上衣,「看起來稚嫩得令人詫異」。張愛玲并不是擅長交際的人,尤其那天的大廳人來人往她還一個也不認識。
當時的張愛玲渾身都充滿了戒備。
老闆給張愛玲介紹了幾個人,這幾個被介紹人里,自然有桑弧。介紹完后,張愛玲便坐到了一邊,作為作家的她實在不太喜歡這種場合。
1947年的張愛玲
桑弧見了,含笑走來在她旁邊坐下,他的動的幅度太大了些,帶點夸張。敏感的張愛玲見了竟覺得他來者不善,因而她便淡笑著望到別處去了。
桑弧也是細膩的男子,察覺到張愛玲對自己的不特別友好態度后,他便也不再搭話,只默然地抱著胳膊坐著。
後來,見桑弧一直在身旁坐著,張愛玲本想將她第一次見他的種種說給他聽,可因為他看起來太過拘謹,兩人終是什麼也沒說。張愛玲想:「沒對白可念,你只好不開口。」在《小團圓》里,講到這段時她說:「他的沉默震撼了我。」
只在三個月后第三次見面時,她和他才終于說上了話。
第三次交集是桑弧為劇本改編拍攝的事情主動登門拜訪她,為了不至于特別唐突,他來時還帶了另一個人。
可即便這樣避嫌,不久后,兩人還是相擁而坐了。顯然,兩人的相戀多少是「因戲生情」。他們首次推出的《不了情》就一炮而紅,叫好也叫座。
這一年,是1947年,此時張愛玲27歲,桑弧31歲。
也隨著電影的紅火,兩人都成了公眾人物,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也就都隨時會被曝光在聚光燈下了。想想也是,一個是名導演,一個是名編劇、作家。
桑弧和張愛玲只小心地交往著,他們的關系不那麼明確,他們也不能明確,要知道:當時的胡蘭成雖然去了小城躲著也有了新歡,可他們的婚姻關系還在存續著。
說到底,是張愛玲還沒有徹底下定決心離開胡蘭成。張愛玲後來寫絕交信給胡蘭成,很大程度上與桑弧有關。
桑弧比張愛玲大了四歲,可在感情上,他有時候卻像個十足的大男孩。和張愛玲在一起后,他有一次竟傻傻地問:「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張愛玲聽了笑起來道:
「倒像小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出場,就趕緊問‘這是好人壞人?’」
張愛玲知道桑弧問的是她和被定性為「文化漢奸」的胡蘭成的感情,當時的桑弧雖然多少聽說過一些,但畢竟沒有從她的嘴里聽到過啥,所以他也總不免想知道點啥。
張愛玲有時候很聰敏,她顯然不想讓桑弧知道太多關于他們的過往,于是她便不再答什麼。那日,桑弧擁著她坐著的時候喃喃說:「你像只貓,這只貓很大。」桑弧說這話時,多少有點失落自己讀不懂她。
桑弧仍舊不肯罷休,他想要她給自己一個確切的答復,于是他又笑著問:「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哪?」
張愛玲見桑弧如此窮追不舍只好笑著道:「我當然認為我是好人。」只是,當張愛玲看見他眼睛里陡然有希望的光時,心里又不禁皺了眉。
此后,他們依舊一起去看電影,依舊經常相擁,只是,從那次「好人壞人」的問話后,張愛玲心里便多少覺得自己愧對桑弧了。
在情愛世界里,一個人一旦開始覺得自己愧對一方,她多半就是愛那「一方」更多了。
張愛玲果然愛桑弧更多了,她在此時再想起胡蘭成時,只覺得窒息,不愿意想下去。她想象的盡頭,不過是逃亡到邊遠小城里窩著。可想到桑弧時,她卻不自覺地跟著做起夢來。
夢里,張愛玲說:「要另外有個小房子,除了他之外,不告訴任何人,我白天像上班一樣去那里,晚上回去,即使他們全都來了也沒關系了」。
張愛玲這里的「他們」,指的是桑弧的大哥。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張愛玲已經做好了去敷衍桑弧的親友的準備了,對于普通人而言,敷衍自己男人的親友是再平常不過,可對于不喜歡交際的張愛玲,這卻是一場因愛而起的犧牲。
就在張愛玲做著夢的當口,胡蘭成來找她了。張愛玲對胡蘭成的造訪顯得并不那麼熱情,她對他已經沒了期待。
一見面在門口時,他便夸她「你這樣美」,可張愛玲卻只微笑著像不聽見似的。胡蘭成對張愛玲的無反應有了反應。
胡蘭成在客室坐下,張愛玲給他沏好茶,電話響了。接電話時,張愛玲留了個神沒有隨手關門,電話是桑弧打來的。那一刻,張愛玲頓覺耳邊轟隆轟隆,像兩簇星球擦身而過的洪水的嘈音。
張愛玲在電話里明顯有些支支吾吾,一邊是還沒有斷清楚的丈夫胡蘭成,一邊是自己現在的所愛,她怎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呢。
桑弧感覺到了張愛玲的異樣,他有些不高興,但他是識趣的,所以,他只說了句「沒什麼事改天再談」便掛斷了電話。
張愛玲掛斷電話回到客室時,胡蘭成在屋子里心神不寧地來回踱步,他有些醋意地道:「你講上海話的聲音很柔媚。」
胡蘭成這話,顯然是想問電話那頭究竟是誰,跟她又是什麼關系。可張愛玲卻并不想接茬,她只道:「我到了香港才學會講上海話,因為宿舍里有上海人,沒法子解釋怎麼一直住在上海,不會說上海話。」
胡蘭成沒有繼續追問,實際上,他沒有資格追問,畢竟,他在兩人婚姻存續期間,已經出軌過無數次了。最厲害的一次,張愛玲千里迢迢找到他,他卻將她安頓在旅館,照舊和相好的女子廝混。
左一為胡蘭成
這一次,胡蘭成又帶來了新歡,他依舊和張愛玲談起那個女人,他甚至還將女人的小照欠身遞給張愛玲說:「這是小康」。
張愛玲接過一看,照片上的女人:「圓圓的腮頰,彎彎的一雙笑眼,有點吊眼梢。穿旗袍,胸部豐滿,頭髮不長,朝里卷著點。」
張愛玲剛拿在手里盯著看了看,一抬頭竟發現胡蘭成震恐的臉色,她不禁心里冷笑到:「當我像你講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樣,會撕掉它?」為了避免他的擔心,她微笑著把小照遞給了胡蘭成。
那天,張愛玲挨著胡蘭成坐下時說:「我前一向真的痛苦得差點死了。」胡蘭成強烈地注視著張愛玲,他想聽她說為什麼現在她不痛苦了,但她卻偏偏沒有說。
張愛玲變了,她對胡蘭成變得不那麼在乎了,她甚至無法和他太近地坐太久。當晚,張愛玲把姑姑的臥室給了胡蘭成自己則睡在另一處。
第二天,胡蘭成推醒她,她忽然雙臂圍住他的脖頸,可她分明看見他奇窘的笑容,她趕忙放下手臂坐了起來。後來,她在自傳里說:「我們的過去像長城一樣,在地平線上綿延起伏。但是長城在現代沒有用了。」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她和他只有過去,沒有現在和未來了。
胡蘭成回去以后才回過神,他意識到:張愛玲對自己的態度變了,她似乎不愛他了。之后,他忙不迭給張愛玲接連寫了幾封信,信里他說:「你不和我吻,我很惆悵。兩個人要好,沒有想到要盟誓,但是我現在想跟你說,我永遠愛你。」
張愛玲的回信出人意料地簡短,只是,她還是將賣電影劇本的錢匯給了胡蘭成。
桑弧、張愛玲合作作品
後來張愛玲主動把胡蘭成來過的消息告訴桑弧了,桑弧聽她說了一路后有些醋意地問:「他好像很有支配你的能力。」
張愛玲聽了說:「上次他來的時候,覺得完全兩樣了,連手都沒握過。」
桑弧聽了突然大聲道:「一根汗毛都不能讓他碰。」張愛玲聽了有些覺得好笑,但她心里卻很感動。
過了幾日,張愛玲將自己寫給胡蘭成的絕交信給桑弧看了,給的時候,為了怕桑弧覺得自己是要他負責,她還特意說:「我不給你看,跟你沒關系,信我早就要寫了。」
桑弧拿過去一看,只見分手信上寫著: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我并不是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為跟你在一起永遠不會有幸福。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的。」
張愛玲與桑弧
原本在寫完「我并不是因為你的那些女人」時,張愛玲還想加一句「沒有她們也會有別人,我不能與半個人類為敵」,因覺得這句話像氣話反而不夠認真,她才沒寫進去。
桑弧看完有些難受地冷笑說:「原來是為了吃醋。」他說這話時,多少想聽張愛玲給自己幾句解釋,可她卻什麼也沒說。
張愛玲與胡蘭成徹底分手后依舊和桑弧戀愛,但他們的關系依舊沒有公開,戀情不公開實是雙方的共同選擇。
一方面,張愛玲自己怕連累桑弧,她因漢奸胡蘭成被罵了數年名聲已不好,公開戀情勢必連累桑弧;另一方面,桑弧自己也怕兩人戀情公開后會對張愛玲造成不利影響,要知道,當時的人們罵了張愛玲幾年,正愁找不到新的「罵料」。
兩人只默默地守護著這段感情,張愛玲小心翼翼,桑弧也小心翼翼。
張愛玲平日并不化妝,只偶爾涂一下口紅,可和桑弧在一起后,因為桑弧一句話,她竟學著化起妝來了。
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出,張愛玲對桑弧很在乎。一次張愛玲又和桑弧一起看電影,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她發現他的臉色很難看,她後來想「應該是我臉上出油了」的緣故。
從來,患得患失的一方,總容易失去,在張愛玲和桑弧的戀情里,也是如此。
張愛玲徹底愛上桑弧后,便經常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緒,她變得很愛哭了。
有一次,兩人獨處時,張愛玲又不斷地哭,桑弧見了心疼不已地說:「你這樣流眼淚,我實在難受。」張愛玲聽了只望著他說:「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喜歡你的。」桑弧聽了溫柔地答:「我知道」。
可張愛玲轉身卻又說:「我不過是因為你的臉。」桑弧聽了這奇怪的話特地走到鏡子面前看了看,還挺好奇地把頭髮往后推了推。
右一為老年桑弧
桑弧并不知道,張愛玲這樣說,是怕桑弧知道她愛他有那麼多。張愛玲是何等的清高,她不能讓桑弧知道自己愛他如此深。若是他知道,他興許會得意忘形。
在這段感情里,張愛玲之所以如此敏感且脆弱,全因為她自卑,她覺得自己配不上桑弧。
以當時的眼光看去,桑弧的個人條件確實要好過張愛玲:他出身好,又是已出名導演,還是名演員。在容貌氣質上,他也屬于頂出眾者。而反觀張愛玲,她曾經婚嫁過,名聲也也不好,容貌上她只能勉強算是中等。
在這樣的對比下,張愛玲自然要自卑。何況,戀愛時的「西施眼」讓她把他的優點進行了放大。
張愛玲停經兩月后以為自己懷孕了,她把停經的事告訴了桑弧。桑弧也以為她懷孕了,于是他道:「那也沒什麼,就宣布……」
張愛玲聽了這話心里又是一陣難過,她頓覺自己前途十分黯淡,于是她又流淚說:「我覺得我們這樣開頭太凄慘了。」
桑弧聽了忙說:「這也沒有什麼。」
之后,桑弧替張愛玲請了產科醫生檢查,檢查結果是:她沒有懷孕,只是子宮頸被折斷過。換言之,張愛玲不來月事全因為以前引產時子宮受傷。
這件事讓張愛玲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像被扒光了所有衣服那般地難堪。桑弧請來給張愛玲看病的醫生一直板著一張臉,一副請不要多問的架勢,張愛玲更加覺得難堪。
張愛玲知道女醫生會把自己的情況告訴桑弧,這就意味著她必須和他說清事實。說完后,她又覺得桑弧從此會把自己看成「殘花敗柳」,于是心里更加難受了。
實際上,桑弧對這一切并沒有做任何反應,他只面無表情地聽著,沒有多問一句。
張愛玲既然沒有懷孕,兩人自然誰也沒提公開戀情的事。這以后,似各懷心事的兩人竟慢慢遠了。那段時日,桑弧明顯消瘦了很多,她見了雖心疼卻也沒好多問。
兩人逐漸冷下來這年,是1950年,此時張愛玲30歲,桑弧34歲。此時,距離他們最初相戀,已經過去了三年。
再後來,張愛玲便得知桑弧要結婚的消息了。他的結婚對象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名伶,張愛玲再見他時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準備啥時候結婚?」桑弧聽了竟笑起來說:「已經結婚了。」
只這輕輕的一句后,張愛玲的臉色變了,後來她在回憶里講到自己得知這突然的消息時說:「立刻像是有條河隔在他們中間湯湯流著。」
桑弧也變了臉色,他似乎也聽見那河水聲了。
後來,張愛玲有次看到小報上登載了桑弧和妻子的照片,報道內容是:「桑弧雪艷秋小夫妻兩來報社拜客」。
桑弧猜張愛玲看到這消息會很刺激,于是托人說了:以后不許刊登他們私生活的事。
張愛玲看了確實很受刺激,她在講到自己看到兩人照片時寫道:
「他的頭偎在那一個女人胸前,我從那女人肩膀后面望下去,那角度就像在看自己。三角形的[乳.房]握在他手里,像一只紅喙小白鳥,鳥的心臟在跳動。他吮吸著它的紅嘴,他黑鏡子一樣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紅霧。」
張愛玲的心像被烈火灼燒了一樣地痛。
也是從此時起,張愛玲才如此確切地意識到:那個男人,已經完全不屬于自己了。
桑弧和白楊等
再後來,偶然聽人說「桑弧最近胖了些」,張愛玲的心竟像被戳了一刀。這句話在敏感的張愛玲這里,無疑意味著他現在過得很幸福。哪個分手的女人,愿意聽到這樣的消息。
時間越久,她越害怕聽到他的消息,所以她開始刻意回避那些與他有關的人事。可沒辦法,即便她在努力避免被觸碰到傷口,「痛」也會主動找上她。
有一次,張愛玲帶著閨蜜和一位鈕先生吃飯,吃完后鈕先生對她閨蜜說:「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你一面?」在一旁偶然聽了這句話后,張愛玲便震動了。
回家的路上,張愛玲一直在想桑弧,她用紅紗捂著嘴,竟也能想起他坐在黃包車上用圍巾捂著嘴的情形。可那些,分明只是她曾聽他偶然提起的。
與桑弧分手后,張愛玲再也沒想起過胡蘭成。
後來再看到胡蘭成輾轉給她寄來的他的作品,她也欣賞不起來了,她說:「作品里是他鄉下來的長信中開始察覺的一種怪腔,一看見‘亦是好的’就要發笑。」
桑弧結婚那年,即1951年,張愛玲以「梁京」的筆名發表小說《十八春》,這部小說就是後來名動中外的《半生緣》。這是張愛玲罕見地用筆名發表作品,沒人知道她為何如此。
這部小說講的是一個悲劇故事,男女主人公因為現實的很多因素錯過,14年后再重逢已是物是人非。
1952年,也就是桑弧結婚的第二年。張愛玲孤身一人去了美國。這種選擇,頗有點「拋親絕友」的意思。此后余生里,她和桑弧再未見過一面!
關于桑弧,張愛玲在自傳《小團圓》里曾這樣評價道:「桑弧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幸虧有他。」
張愛玲與桑弧的這段情事終究如她所說:「我們曾相愛,想到就心酸。」
與胡蘭成不同的是,與張愛玲分開后,胡蘭成一直在四處賣弄他們的戀情,而桑弧則絕口不提與她的前塵往事。有人說,也只有這樣的桑弧,才配得上張愛玲的深情。
桑弧其實一直愛著張愛玲,只是,有的感情,真的就像《半生緣》里所說:「終究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