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佩玉
1922年,17歲的盛佩玉,出落成一位古典美人。
細挑身材,容長臉面,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生煙。
16歲的表弟邵云龍看到她,心底搖曳出一種「花影吹笙,滿地蛋黃月」的唯美景致。
他咀嚼著詩經里的句子: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為了和表姐的名字相配,他正式改名為「洵美」,以名寄情:
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去記住這段美好的感情!
不久,這對表姐弟正式訂婚。
兩人一個是盛宣懷的外孫,一個是盛宣懷的孫女,在那時中國人的觀念里,是親上加親。
而盛宣懷是誰呢?
中國近代的第一代大實業家,富甲一方!
邵洵美與盛佩玉
訂婚后,表弟拉著表姐,拍了一張合影。
只見,盛佩玉的嘴角彎成好看的月牙,現出一抹淡雅的微笑,就像一朵月色下的紫薇花。
而邵洵美一席白竹布長衫,竟然比未婚妻還要漂亮。
他從小就漂亮得過分,眼角眉梢里都透著風流。
8歲那年,他回了一趟老家余姚。
街坊鄰居暗地里都說:
「看面相就是個浪蕩子啊!」
長大后,邵洵美非常愛美。
每次出門會友,他都會施上一層薄薄的胭脂,自稱這是晚唐風流、魏晉風度。
邵洵美盛佩玉結婚照
1927年,邵洵美與盛佩玉正式結婚。
他們先是在卡爾登飯店舉行西式婚禮,證婚人是復旦大學創始人馬相伯,參加婚禮的有郁達夫、徐志摩、陸小曼、劉海粟、徐悲鴻等諸多名人。
然后又舉行中國式的儀式,向長輩們叩頭。
後來,盛佩玉回憶道:
當時叩頭叩得精疲力盡!
婚后,盛佩玉與邵洵美約法三章:
一、不準在外面玩女人;
二、不準抽大煙;
三、不準賭錢。
未料沒過幾年,邵洵美就把妻子的「約法三章」全破戒了。
項美麗
1935年,美國女作家艾米麗·哈恩,風風火火地來到了上海,攪起了一片風雨。
這年她30歲,身份是《紐約客》特約撰稿人,僅憑這份稿費就成了富婆。
艾米麗是個特立獨行的女人,尤其喜歡冒險,曾經去非洲探訪過土著人部落。
如今的她,「生活和冒險都有了,似乎就差愛情這一項。」
一天,艾米麗參加弗雷茲夫人的宴會,看到一個長身玉立,風度翩翩的背影。
在她心理毫不設防的狀態下,邵洵美突然回過頭來,一眼望見了隨身攜帶3只猿猴的艾米麗。
這是電光火石的驚鴻一瞥!
邵洵美肆無忌憚地看她,然后優雅地微微一笑。
艾米麗被驚到了,沒想到在這遙遠的東方國度,竟然有這般俊美的男子!
邵洵美
弗雷茲夫人見狀,立馬介紹他們認識。
艾米麗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
「我是一個壞女孩。」
邵洵美用純正的英語,笑呵呵地回答道:
「對一個女作家最好的贊美是:妓 女的軀殼,作家的靈魂。你是個壞女孩,卻寫作,這很好。」
艾米麗一下子被強烈吸引,禁不住為之傾倒。
她投入邵洵美的懷抱如同飛蛾撲火,以至于拒絕了富得流油的房 地 產 大王沙遜。
邵洵美無比歡樂:
「我知道這一切會發生,一見你那天我就知道了。
他為這位情人,取了一個中文名字:
項美麗。
從那以后,兩人常常幽會。
後來,項美麗不厭其煩地回憶說:
「幾乎天天見面,或早或晚,多數是晚上,對他來說,時間無所謂」,「然后到了晚上,就在他家或開晚宴,或閑談;有時去看電影;要不就躺在床上讀書。」
項美麗 盛佩玉
項美麗開始頻頻出入邵家,還跟盛佩玉做起了朋友。
一開始,盛佩玉被蒙在鼓里。
她十分欣賞項美麗——
是個作家,經濟獨立,走遍天下四海為家。
因此,盛佩玉對項美麗格外高看一眼,親切地叫她「蜜姬」,為她租公寓,還聘請傭人,給她買菜、打掃、燒菜。
一天,盛佩玉跟著丈夫,去蘭心電影院看項美麗演話劇。
看完之后,她嘖嘖稱贊:
「蜜姬穿了淺灰色外國綢緞的連衣裙,裙子較長,但不是古裝,燈光一照,真是十分美麗!」
可見,盛佩玉把項美麗當成了他們的好朋友。
邵洵美
直到有一天,盛佩玉讓丈夫陪自己去買年貨,邵洵美卻說公司有急事,匆匆開車走了。
盛佩玉便帶著傭人去市場,回來的路上,她準備送一些給項美麗。
未料,邵洵美的車,赫然停在項美麗的公寓前!
盛佩玉這才明白了什麼,她憤怒地闖進屋里,結果看到這樣一幕:
邵洵美和項美麗對臥于床上,共吸鴉 片,吞云吐霧。
然而,盛佩玉不傻,也已經明白他們的關系。
于是,她冷冷看著丈夫,丟下一句話:
「每晚回家時間不能超過11點,否則,別怪我打上門來,讓你們沒臉!」
說著,她強忍著暴怒,扭頭就走!
盛佩玉
回到家后,盛佩玉逐漸冷靜下來。
她不再憤怒,而是陷入深深的無奈與悲哀。
她出生于一個舊式大家庭,家里的男人們從父親叔伯,再到哥哥堂弟,沒有一個不是吃喝嫖賭,風花雪月的。
自己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夢想,終究是夢罷了……
于是,盛佩玉擦干眼淚,從此對丈夫的風流留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久,她不但默認了項美麗與邵洵美的關系,甚至還催促他們結婚!
項美麗
可是,項美麗卻說:
「這一紙婚約不過是權宜之計,大家都不曾當真。」
怎麼回事呢?
1937年,上海「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
邵洵美攜眷連夜躲進了租界,這時候項美麗完全成了邵家一員。
因為走得太急,很多家當沒有帶走。
第一是大伯留下來的兩萬卷明代冊典,其中的幾部明代手抄本,尤為珍貴;
第二是斥巨資購買的、兩層樓高的影寫版印刷機。
而日寇貼出告示:
所有西方人可憑日方的特別通行證,返回到楊樹浦一代,尋找留在那里的財物。中國人的財物則一律征用為戰略物資。
為此,邵洵美整天愁眉不展,唉聲嘆氣。
正當此時,盛佩玉想出一招:
「如果你和蜜姬結婚,我們留在楊樹浦的所有寶貝,就會變成一個美國女人的婚姻財產,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運出楊樹浦了。」
邵洵美
聽了妻子的話,邵洵美豁然開朗,便對項美麗說:
「我們結婚吧。我小時候過繼給伯父,具有雙重身份,既是父親的兒子,也是伯父的兒子。所以,我可以合法地擁有兩位妻子。我可以答應你百年之后,葬入邵家的祖墳。」
項美麗便問:
「那里的風景美麗嗎?」
邵洵美念了一句古詩:
「鶯啼樹里迷濃綠,蝶舞墳前映嫩黃。」
項美麗聽得入了迷,承諾道:
「好,我愿意成為你的妻子,我什麼都愿意為你做。」
于是,兩人簽署了一份正式的結婚文件。
盛佩玉
結婚當天,盛佩玉還送給項美麗一對祖傳的玉鐲。
之后,項美麗果然為邵洵美冒險,在流彈中搶救出邵洵美的家產。
就這樣,三人相安無事,一起生活了兩年。
1939年,項美麗突發奇想:
完成《宋家三姐妹》一書的寫作。
一開始,邵洵美陪伴項美麗,去香港拜訪宋靄齡。
緊接著,項美麗準備去重慶,采訪宋慶齡和宋美齡。
就在這時,邵洵美不想再陪她了。
他想念上海,想念盛佩玉和孩子們。
于是,兩人分道揚鑣。
後來,項美麗嫁給英國人查爾斯,不久就為他生下一個女兒。
太平洋戰爭爆發時,項美麗和丈夫被關進了集 中 營。
就在這時,項美麗急中生智,她找出與邵洵美的那一紙婚書,說:
「我是中國人的妻子。」
于是,她和女兒逃過一劫,被放了出來。
再後來,項美麗回了紐約。
項美麗 邵洵美
往后余生,她寫了很多關于中國的回憶——
她與邵洵美在一起生活了4年,卻花了60年時間來寫;
她一生出版了80本著作,卻有12本書寫到邵洵美。
足見用情之深。
1997年,項美麗壽終正寢,享年92歲。
邵洵美 盛佩玉
那麼,沒了項美麗,邵洵美和盛佩玉重新過上幸福的生活了嗎?
并沒有。
邵洵美愛上了家里的一個丫鬟——19歲的鄉下姑娘陳茵眉。
這姑娘身材高挑,一雙眼睛黑亮有神,自有一番動人風情。
沒多長時間,邵洵美與她就有了魚水之歡,索性收了她做小妾。
緊接著,陳茵眉生下了三男一女。
這次,盛佩玉再也無法忍受,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從那以后,盛佩玉與邵洵美總是分居多,相聚少。
與此同時,邵洵美逐漸花光了萬貫家財。
怎麼花光的呢?
首先,邵洵美生性慷概,對朋友肝膽相照,有「活銀行」「小孟嘗」的美稱。
他常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
「鈔票用得光,交情用不光。」
作家夏衍、丁玲,畫家徐悲鴻,都曾得到過他的接濟。
朋友們出書有困難,或者窮得揭不開鍋了,只要向他開口,他都不會推諉。
其次,邵洵美瘋狂辦雜志,搞出版。
他曾經開過金屋書店,辦過數十種雜志、報刊。
20世紀30年代,他創立的上海時代圖書公司是上海最大的出版機構之一。
只是,他的出版事業生不逢時,總在貼錢。
再次,邵洵美花錢大手大腳,沒有節制。
郁達夫曾經說:
「邵洵美家里經常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邵洵美的朋友多如天上繁星,他常常在自家豪宅里辦文學沙龍,來往的人川流不息。
每天晚上,邵洵美都讓傭人做兩桌飯,一桌邵家人吃,另一桌招待朋友。
邵家幾乎夜夜不熄燈,他家的客廳每天晚上都有人談到天亮。
因此,邵洵美耗掉了幾乎所有的家產,戰爭還沒結束就差不多變成了一個窮人。
緊接著,他卷入時代的颶風,慘遭鐵窗折磨。
等到出獄的時候,他在上海已經沒有自己的家了:
孩子們為了各謀生計,散落天涯。
妻子盛佩玉投奔南京的女兒女婿。
小妾陳茵眉也早就回到了鄉下老家。
最終,邵洵美住在離了婚的大兒子家里。
此時,56歲的邵洵美,他頭髮全白了,唇、臉紫得發黑,牙齒也掉了幾顆,一動就喘,整日坐在床上,用兩床厚被墊在身后……
在南京的盛佩玉,并沒有忘記邵洵美。
她省吃儉用,每個月擠出15元寄給丈夫,還給他寄吃的,香肚、桂花鴨胗肝等等。
邵洵美寫信感謝妻子,其中有:
你為我買了兩只香肚,好極了,我立刻便感到饞涎欲滴。我想有機會再嘗嘗真正的南京鴨肫肝,也只要幾只,放在口里嚼嚼鮮味。
一天,盛佩玉回上海看望丈夫,卻在公交車上意外看到他。
當時,邵洵美穿著一件洗舊的衣服,在馬路上步履蹣跚、東張西望,嘴巴一直囁嚅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盛佩玉便下車,走到發呆的丈夫面前,從手中布袋里掏出兩個肉包子,說:
「我這里有肉包子,你吃吧。」
邵洵美立馬接過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可見他餓壞了。
盛佩玉看著他的饞相,心酸地掉下眼淚來。
兩人一起回家,邵洵美又說:
「你寄來的鴨胗肝實在太香了,不舍得吃,就掛在那里留著看,只用舌頭舔一舔,淺嘗輒止。」
原來,邵洵美有時窮得連買米的錢也沒有。
于是,他常常餓著肚子,在大街上走,去看自己昔日居住的豪宅。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泯愛美的天性,「唯美之心,終究不改」。
一天,秦鶴皋去看望邵洵美,看見他正坐在一面小鏡子前,蘸著一碗刨花水梳頭。
邵洵美樂呵呵地說:
「這是過去丫頭、廚娘梳頭用的刨花水,現在可是我的生發油!你嗅嗅看,很香!」
最后的日子,邵洵美患上了肺原性心臟病。
幾番進出醫院后,家里再沒有錢了。
于是,邵洵美放棄治療,在家等死。
他變得特別懷舊,常常念叨那些死去或者活著的舊友的名字。
一天,他準備好飯菜,說要等待徐志摩和陸小曼,還寫下:
有酒亦有菜,今日早關門,
夜半虛前席,新鬼多故人。
不久,他開始攢錢,一次積攢幾元,一次積攢幾元……
攢夠之后,他買了鴉片。
一九六八年五月五日,邵洵美吞噬鴉片而亡,享年62歲。
盛佩玉匆匆趕來,送丈夫最后一程。
她發現丈夫留下一堆麻煩:
欠著醫院400元,欠著一年半房租600元,還欠著私人600多元。
入殮的時候,她又發現丈夫光著腳,連雙鞋子也沒有——
床下放著他穿壞了的塑料涼鞋。
于是,盛佩玉買了一套灰布中山裝,一雙黑色的布鞋,送他「上路」。
1989年,盛佩玉去世,享年84歲。
臨終之前,她囑咐女兒:
「讓出版社把你父親的遺稿快些出版吧。」
這就是邵洵美與盛佩玉的故事。
邵洵美對盛佩玉一見傾心,二人的結合也始于心心相印,婚后也曾伉儷情深。
可是,邵洵美卻無法抗拒美國女作家項美麗的魅力,又納丫鬟為小妾,留下一段段風流艷史,讓曾經的愛情面目全非。
然而,盛佩玉是個有情有義的女人,從來沒有真的離棄丈夫。
或許,這就是童話故事常常結束于「從此,王子與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的原因吧。
因為,婚姻十年、二十年后,平淡生活中的愛情模樣早就千瘡百孔!
而一擲千金的邵洵美,晚景凄涼如此,頗像《紅樓夢》的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