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朱東潤那年,鄒蓮舫只有19歲。
他是遠近聞名的才子,曾赴英留學,也曾參加反袁斗爭。
這樁親事,也讓很多人覺得:是鄒蓮舫的高攀。
她出生于再普通不過的家庭,性格本分的父母,能教給她的,無非是相夫教子的賢惠、三從四德的隱忍,那些被稱為新式教育的事情,鄒蓮舫沒學過,更沒有接觸過。
一場包辦婚姻,就這樣將兩個陌生人,硬生生困在了一起。
作為學貫中西的新式青年,朱東潤對父母安排給他的這樁親事,只覺得無比荒唐。
試問:在講求三觀契合的婚姻中,自己要如何才能與這個沒有文化的妻子溝通呢!
他知道鄒蓮舫沒有讀過多少書,便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
而之所以接受這門婚事,是因為朱東潤也有自己的無奈。
他的家庭條件實在特殊:朱家雖為名門之后,可早已家道中落。
一位年邁的老母,一個游手好閑的哥哥,一個性格軟弱的大嫂…
試問,這個如爛攤子般的家庭,誰能痛快接手呢?
可鄒蓮舫嫁了!即便她嫁過來,注定要成為朱家的保姆。
可話又說過來,她嫁進了素有拖油瓶之稱的朱家,但也如愿嫁給了被北京大學連邀任教的才子朱東潤,如果人生有得有失,那這份選擇她甘之如飴。
她知道丈夫朱東潤的滿腹才華,便也努力讀書識字,不斷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
她知道朱家的凋敝家境,便努力發揮賢惠能干的本領,將凌亂的大家庭,打理地井井有條!
就是這番聰慧好學、勤勞賢惠,讓丈夫朱東潤真正產生了敬愛之心。
她是他的妻,從此也成為他最掛心的存在。
甜蜜恩愛的感情中,鄒蓮舫先后生下了4子3女。
可兒女繞膝的幸福生活,卻被突如其來的全面抗戰打破。
北平淪陷、天津淪陷…全民族最危急之時,北方各高校的教授和學子也紛紛隨學校南下;而作為文學教授的朱東潤,也被調到了四川教書,一走就是整整8年。
8年,山河破碎、生死難測!
8年,天各一方、難成眷屬!
在朱東潤到達四川后,所有的家庭重擔,便全部落到了妻子鄒蓮舫的肩膀上。
亂世之中,人生如螻蟻,一介女子想要撐起一個家,更是難上加難。
可這個家是丈夫的牽掛,只有守護好它,才能讓丈夫安心教書育人。
所以,每當日本飛機的炸彈落下,鄒蓮舫讓全家人躲在房間的床下不準出門,而自己卻仗著膽子大忙前忙后、跑進跑出。
后期物價上漲,貨幣貶值,為了保證后路,她連夜購進大量物資,只為了困難時,可以有東西拿出去以物換物。
在被炮火包圍的家鄉,她就這樣守著這個家,期盼著與丈夫團圓。
抗戰時期,夫妻團聚何其容易?
在四川教書的那段日子,許多教授和學者,也紛紛跳出包辦婚姻的牢籠,另尋新歡。
可是朱東潤卻從來不曾觸碰婚姻的底線,即便分別八年,家中那個賢惠能干的妻子,依舊是他最為牽掛的存在。
8年書信往來,是載不動的濃情蜜意,亦是載不動的萬千離愁。
終于,夫妻兩人熬到了抗日戰爭的勝利。
1946年,離家8年的朱東潤如愿回到了妻子身邊。
這八年,飽受異地分隔之苦的夫妻兩人,也先后經歷了兩度喪子之痛;可不管過程如何,一家人終于是團聚了。
此后,朱東潤被調入了上海復旦大學任中文系教授,妻子與孩子們一同前往。
歷經八年戰亂,一家人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
可很多時候,面對時代巨浪,每個人總是無能為力的煎熬。
在躲不過去、逃不掉的特殊時代中,這對恩愛無比、只盼平淡相守的夫妻,終究還是造就了天人永隔的悲愴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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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丈夫朱東潤的身份,忽然被定義成「反動學派」分子。
這對一生勤懇、教書育人的朱東潤來說,無疑是一種誅心的折磨。
喪失理智的年代中,人人都成為了道德的最高審判者;他們喊著罵著,企圖將所有礙事的存在統統消滅,而性格倔強、剛正不阿的朱東潤,更是成為眾人發泄的對象。
文人傲骨,他無法認錯,也沒有理由低頭。
妻子鄒蓮舫不忍丈夫受難,在那個無比敏感的年代,毅然在貼滿無數大字報的高墻上,親手寫下丈夫多年對學術事業的貢獻、以證丈夫清白;她幾乎以撕心裂肺的聲音吶喊,希望喊醒這個愚昧的時代,喊醒這些麻木的人們。
可是風急雨驟的困境中,何曾有清白與真相的出路。
喪失理智的人們開始對這個勤勞樸素的女子,發起猛烈的批判。
她一生純良至善,不曾與任何人為敵;若說這一生愿景,無非是與丈夫攜手白頭、兒孫繞膝…
可在這洶涌的風暴中,這個曾獨自扛起家庭重擔、于烽火連天歲月苦熬8年的剛烈女子,卻漸漸身心俱疲。
世事荒唐,她再尋不到任何出路。
那一天,看丈夫朱東潤中午出門,鄒蓮舫連忙揀出他的棉襖,對他淡淡一笑。
朱東潤沒有多想,如往常一樣去辦公室學習「新思想」。
直到傍晚時分,這個一生凜然傲骨的學者,才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校門,迎面看到小兒子。
可不等走近,小兒子卻崩潰大哭,艱難開口:要鎮靜,咱家不能再出事了!
看到小兒子凄慘面色,朱東潤腦袋嗡地一聲,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麼。
來不及多想,他飛快跑回家,卻發現妻子的身體早已沒了溫度;而那依舊懸掛高梁的白綾,則以最凄楚的方式,見證了這場痛徹心扉的失去。
鄒蓮舫太累了,她沒有力氣再走下去了。
在這場決絕的選擇中,她把所有的牽掛和愧疚都留給了丈夫:
「東潤:對不起,我先行一步了,錢在口袋里。」
錢在口袋里…
看到這最后的五字遺言,子女們已經泣不成聲。
而丈夫朱東潤只覺得渾身被抽走了力氣,眼淚仿佛凝固了般,怎麼都哭不出來了。
孩子們明白:父親了解母親的痛苦,就如母親了解父親的軟肋般。
生命的最后,鄒蓮舫依舊把家收拾的無比整齊,甚至將所有的積蓄整理在一起,她是把家的未來交給丈夫,也要把活下去的勇氣交給丈夫。
這年,朱東潤72歲,鄒蓮舫68歲。
從軍閥割據的亂世相識,到烽火連天的抗戰中守望,再到迎接新中國的成立…這對于平淡生活中相守、一生只愿平淡相守的夫妻,已經走過了49年了。
只差一年,就會迎來屬于他們的金婚。
可是一年的時間,于這荒唐世事中,又是何其漫長的一年。
鄒蓮舫累了,她等不下去了。
她從不是軟弱的女子,回望這一生,她更不曾對困難低頭認輸。
1930年長子君達因病夭折她咬牙挺過了喪子之痛,1948年二女兒秀若因病去世她又堅持了過來;抗戰八年她一人料理全家事務無所不能、無所畏懼…
可是這一次,在人格與尊嚴的種種折磨中,她挺不過去了!
從沒有想到過,個性要強的妻子,就這樣永遠的離開了自己;無法接受現實的朱東潤,一度說不出話來。
後來,他在傳記中回憶這幕往事,仍舊字字悲愴:
「五十年的夫妻關系了,我曾因為遠別而流淚,因為追憶而流淚,但是在她死了以后我沒有眼淚了,因此我只是淡淡一笑。從那天以后,直到今天,我經歷過不少的艱辛,但是我始終沒有流淚。」
鄒蓮舫的離去,給予朱東潤的,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
失去妻子的前幾年,他整個人瘦到脫形,連話也說不清楚;最為誅心的是,因為身份問題,他無法保留妻子的骨灰,無法安葬妻子,甚至連最后一面也見不到。
這種痛徹心扉的失去,整整糾纏了朱東潤5年,這個一生傲骨的學者,才得以緩解一些。
往后的余生,他就這樣帶著極致的思念,用每一天懷念妻子。
他懷念妻子的音容笑貌,想念妻子的純真勇敢,思念妻子的朝夕陪伴…
所以在那個極為敏銳的年代中,他不顧被抄家的危險,毅然決定為亡妻立傳。
但因為形勢,他只能采用托名的方式,就這樣,一部專門記錄中國普通家庭婦女的《李方舟傳》由此誕生。
在書里,鄒蓮舫化名李方舟,朱東潤化名宋敦容。
他回憶兩人的相識,回憶兩人在平凡歲月的相守,回憶那八年的戰亂離亂和朝夕牽掛…
回憶是一場故事,再漫長的歲月,也終有落筆。
可這本書的結局,并沒有落到鄒蓮舫去世的那天,而是被朱東潤以最唯美的方式,停留在他70歲大壽那天、夫妻倆同游南翔古漪園的珍貴回憶中。
「憶昔與君初覿面,下車三揖都且妍。生則同室死同穴,有如皎日矢云天。
這是《李方舟傳》的結局,也是晚年的朱東潤心心念念的、他與妻子鄒蓮舫的情感結局吧…
若有來生,祈愿這對有情人,終得安穩相守,不負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