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古老的揚州城內,春意盎然。
城東繁華處的陸家公館里,已是張燈結彩,嗩吶悠揚。
細細打聽才知:這天恰是吉日,陸家二小姐陸英要出嫁了。
作為揚州赫赫有名的鼎盛望族,陸家對兒女婚嫁的操辦,自然也馬虎不得。
那天的揚州城,盡是大紅燈籠高掛。
送親隊伍綿延不絕,從四牌樓一直延伸到龍門巷。
據說:陸家陪嫁數量之多,已超乎常人想象。
除了紫檀木家6套,如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珍貴書畫更是不計其數;甚至連清潔用的掃把上,也做了細銀鏈點綴。
眾多嫁妝,分裝在佩有大紅花的漆盒里,數百名挑夫跟隨花轎之后。
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一直走到揚州碼頭;再雇10條大船,將嫁妝完全裝滿;點綴著熱鬧喜慶的嗩吶聲,直至合肥張家。
十里紅妝、百里送嫁…這樣的熱鬧場面,也引來無數百姓圍觀稱贊。
(示意圖)
看熱鬧的眾人們,有人羨慕陸家小姐的富貴出身,有人感嘆這樁婚事的門當戶對。
這紛紛揚揚的贊嘆和羨慕聲,傳入一個七旬老太太的耳中;只聽她落寞感嘆:自古紅顏薄命,就怕因福生禍啊。
這不合時宜的話,讓眾人聽了先是一愣,而后接連大笑。
有人取笑老太太心生嫉妒,有人埋怨老太太不會說話…
而這位七旬老婦的話,更是一語成讖。
生于名門望族的名媛陸英,堪稱揚州女子的佼佼者。
她的父親陸靜溪是淮左名流,不但富可敵國,而且文采風流;母親是李鴻章四弟李蘊章之女,也是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
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陸英無疑是幸福的。
她自小就接受父母的教導,不僅學習詩書,還學習女紅和樂器。
在良好的家庭氛圍下,陸英很快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大家閨秀。這樣知書達理的女子,追求者數不勝數。
縱然豪門子弟多相爭又如何?只因陸英的父母,早已給她定下一門親事,對方便是封疆大吏張樹聲之孫張武齡。
作為合肥四大家族之一,張樹聲的家族屬于后起之秀;因他剿滅太平天國運動有功,得到了李鴻章和曾國藩的賞識,便創下這殷實家業。
陸定的未婚夫張武齡,雖生在富貴鼎盛之家,卻毫無紈绔子弟做派;他從小嗜書如命,博學多才,是難得一見的溫雅俊才。
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這樣的婚事怎麼看都是無比圓滿的。
所以,陸英結婚時,生怕女兒受委屈的陸家父母,還專門準備了10條船的嫁妝,浩浩蕩蕩地從揚州運到合肥。
張武齡和陸英此前從未見過面,他們的結合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也感嘆:這樣的緣分仿佛就是命中注定的,婚后的二人可謂琴瑟和鳴。
張武齡對待妻子疼愛有加,十分信任。
婚后不久,陸英就成為張家的當家主母,料理張家大小事物,人們對她的管理也十分遵從。但那個年代,女子終究是以傳宗接代為重任。
即便陸英出身名門,知書達理,也是聞名揚州城的才女;但嫁入男丁稀少的張家,自然也承受著興旺子嗣的責任。
對于婆婆來說,她太想讓陸英為張家生下兒子,好延續張家的香火。
如她所愿:結婚沒有多久,陸英就懷孕了。
整個家族都期待著這是個男孩子,可是陸英最終生下了個女兒。
婆婆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卻難掩失落;所以陸英出月子沒有多久,婆婆便勸陸英,繼續為張家開枝散葉。
沒有多久,陸英再次懷孕了。
當婆婆日夜祈求上天保佑時,這個孩子卻依舊是女兒。
甚至到了第三胎,婆婆盼望長孫的希望再次淪為泡影。
看到婆婆愈加不滿的樣子,陸英倍感愧疚。
所以,第三胎剛出月子,陸英又緊鑼密鼓地懷孕了。
十月的艱難懷胎,讓她的身體無比虛弱。
但值得安慰的是:這次的她,終于生下一個兒子。
得知消息的婆婆,幾乎喜極而泣。
只是她沒想到,這個孩子生下來身體非常孱弱,沒多久就夭折了。
孩子早夭,讓身為母親的陸英心痛欲絕,而痛失長孫的婆婆更無法接受這樣的噩耗。
同為女子,她忽略了兒媳十月懷胎的艱難,也忽略了兒媳痛失愛子的絕望,竟直接與身體虛弱的陸英撕破臉皮,當著全家人的面,大罵她是掃把星,害死了自己的孫子;并詛咒自己的兒媳:連自己兒子都照顧不好的人,是不會有好日子的。
這樣的艱難處境,讓陸英覺得心力交瘁。
但為了不打擾丈夫安心工作,她如所有舊式女子一樣,選擇了忍耐。
直到辛亥革命爆發,陸英才和丈夫張武齡離開張家,搬到蘇州去住。
夫妻兩人沒有了家庭瑣事的擾亂,日子過得格外幸福;除此之外,夫妻兩人還在蘇州興辦慈善事業、推進教育事業的發展,自掏腰包建立了一所學校,并且規定:報名的學生只需要交極低的學費就可以來上課。
可以說:在蘇州的這段時光,陸英擺脫了為張家傳宗接代的沉重使命;她在學校教書時,也由衷體會到一種實現自我價值的滿足感。
那一刻,她似乎不再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誰家的兒媳,她只是她自己……離開一大家子人的閑言碎語,加上張武齡的細心陪伴,陸英也走出了痛失愛子的陰影。
後來的她,又懷上了第5胎,依然是個女兒,但此時的她,已經沒有那麼煎熬了。但好像上天有意成全,此后的陸英接連懷孕,每胎都是兒子。
結婚16年,她一共生了14胎;最后活下來的9個孩子,分別是5兒4女。
隨著孩子們的漸漸長大,陸英開始籌劃,更加有學習氛圍的宅院。
她在家中設置了四間書房:丈夫張武齡一間,自己一間,孩子們共用兩間。
并將家中所有的書籍隨意擺放,以方便孩子們可以隨時翻書閱讀;所以在蘇州的院子里,完全可以看到走廊和圍墻上,也有古詩詞、典籍等書籍。
這樣的文化熏陶,也讓長大后的兒女們才學過人。
可也感嘆:造化弄人,紅顏薄命。
如那年大婚時,街邊七旬老婦所預言般:因福生禍。
陸英和張武齡的婚姻,雖是門當戶對,羨煞世人;可偏偏殷實之家,最是重擔難撐。
1921年,年滿36歲的陸英生下第十四胎后,身體沒有得到完全恢復的她,突然感到牙痛難耐,便到醫院拔牙,誰料血流不止,由于醫療條件落后,醫生也束手無策。
就這樣,本就虛弱的陸英,生命戛然而止。
陸英的一生,似乎都為張家而活。
甚至直到咽氣之前,她還在安排張家的大小事務,生怕因為自己的病拖累別人。
這個周到勤勞的女人,對于自己的結局沒有任何怨言,只是放心不下那些年幼的孩子們。
為了讓孩子們得到充分的照顧,她將自己的私產做了分配,交給了孩子們的奶媽和保姆。
安排完這些事情,陸英才放心離開。
一代名媛,卻在大好年華逝去,這樣的結局,是讓人痛惜的。
對于陸英的早逝,有人懷疑是得了敗血癥,也有人認為是庸醫誤診。
命運既定,所有的結局都無法改變。
但若要問陸英的一生值得嗎?
我想,終究是不值的,她幾乎是以生命的代價,求得婆婆歡心,為張家傳宗接代。
陸英死后不久,張武齡很快迎娶了新的妻子。
再得佳人相伴,那些與陸英攜手16年的恩愛過往,仿佛就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境。
但那個叫做韋均一的續弦,卻是個心胸狹隘的女子。
嫁入張家后,她生下3個孩子,只有一個兒子活了下來。
這樣的經歷,讓她對陸英的孩子們始終抱著敵意。
她不愿讓陸英的孩子們,蓋過自己孩子的風頭,便阻擾孩子們的學業。
特別是陸英生育的四個女兒,更是沒少遭受苛責和虐待。
只要張武齡不在家,韋均一便想盡辦法刁難她們。
甚至有時,她會因一點小事大動干戈,把四姐妹鎖進房間,面壁思過。
這樣的遭遇,對四姐妹來說是難熬的。
但慶幸母親陸英,曾為她們鋪好了路。
陸英持家的時候,對家里的保姆和傭人們都格外照顧,不僅教他們識文斷字,還讓他們把自己孩子接到府上,跟自己的孩子一起長大;死前也不忘給他們錢財,幫他們安穩生活。
這些善舉,也讓傭人們無比感恩,自從張武齡再娶,傭人和保姆們,都想盡辦法護著無辜的孩子們,有時候孩子遭受繼母懲罰,傭人們甚至會給在外出差的張武齡傳遞消息。
即便經受了缺衣少食的動蕩年月,保姆們也不離不棄,寧愿自己吃苦受累,也要照顧好陸英的孩子們。
不負陸英生前托付,幾個孩子最終平安長大。
值得一說的是:陸英的四個女兒,更是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
她們知書達理、才華出眾,在才女輩出的民國,她們是家喻戶曉的「合肥四姐妹」。
教育家葉圣陶,曾這樣說:
「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如同葉圣陶的的預料般,她們所嫁之人都是人中龍鳳,婚姻也堪稱圓滿。
大姐張元和癡迷研究昆曲,最后和昆曲藝術家顧傳玠結為夫妻。
二姐張允和同樣喜歡昆曲,後來她與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結婚。
三姐張兆和性格開朗大方,與著名作家沈從文的愛情故事,至今是一段文學史上的佳話。
四妹張充和擅長作詩寫詞,最后和外國人傅漢思結合,隨后兩人赴美生活,張充和在耶魯大學任教,傳播中華文化。
細品陸英的一生,似乎總有些不值。
作為才女的她,本可以擁有自己的天地,卻始終困在傳宗接代的迷局中,用隱忍和順從成全他人,卻毀了自己。
但這番煎熬,多少也是舊式女子的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