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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的情書:被收入語文課本,并作為一級文物珍藏于省博60多年
2024/04/29

去年,有這麼一條短視訊,地點是福建漳州,一高中學校內。一名語文老師正在給高一的學生講一篇課文,有學生竟在課堂上掩面而泣。

這老師在講什麼啊,學生居然被感動成這樣。

該文是一封民國時的信——《與妻書》,作者是一名年僅24歲、「面貌如玉」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林覺民。

有的朋友可能知道這個名字,林覺民,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犧牲時就是24歲。

他寫給嬌妻的這封信,被譽為天下第一情書,也是他的絕筆書。因為寫完這封信后,他就慷慨赴義,「成陰間一鬼」了。

據說這篇文章是2011年才被引入中學語文教材的。

我們當年的中學課文,已有的好文章如魯迅的《藤野先生》,歸有光的《項脊軒志》等。

如今有一定人生閱歷后再回過頭去看,真有一種「初看不曉文中意,讀懂已是文中人」的感覺。

無論是藤野先生對學生一視同仁、盡職盡責的好老師形象;還是歸有光追憶妻子時說道她去世那年親手種的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矣」。

這些樸實的語句娓娓道來,卻無不寫盡了人生味,讀來都能讓人一秒落淚。

這就是好文章的魅力,我們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讀,都會有不同的體會。因此它們值得我們反復閱讀,代代相傳。

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

那《與妻書》呢,它憑什麼被收錄進高中語文教材,讓我們國家一代代的年輕人去學習、去傳誦?

首先是因為它寫得非常真摯動人,是發自肺腑的文字。林覺民在寫的時候,「淚珠與筆墨齊下」,一度「不能竟書而欲擱筆」。

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在24歲這樣一個青蔥年歲,生命還沒來得及完全綻放就要被迫凋零,試問世上有幾人意能平?

他有家有室,有雙親,有愛妻,妻腹中還有他們未出生的孩子……他有太多的不甘與不舍,但是他又不得不死,為了大義。

一位作家曾說過,寫文章到了性命相見的地步,就一定是好文章了。林覺民這篇《與妻書》就是這樣的好文章。

我摘抄幾句我覺得最震撼最感人的句子吧:

「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

林覺民原本一直希望妻子比自己先死,因為他疼惜她瘦弱的身體,一定經受不住失去丈夫的悲痛,所以他寧愿妻子先死,自己承擔悲痛。

「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電感應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實,則吾之死,吾靈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無侶悲。」

妻子若在陽世間哭泣,自己會在九泉之下與之相和哭泣;自己死后靈魂會陪伴在妻子左右,希望妻子不要因為失去伴侶而悲傷。

「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時時于夢中得我乎?一慟。」

這些字字泣血的句子,讓我們這些局外人都感動不已。然而這僅是夫妻間的小愛,還不足以被錄入語文教材。它是有升華的。如:

「語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是的,林覺民愛自己的妻子,愛自己的家人,但是他更愛自己的國家。

他有那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不允許他獨善其身,為了天下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為了國家生靈不再涂炭,他寧愿犧牲小我的愛,去實現大愛。

這就是林覺民思想高尚的地方,也是他這篇文章值得流傳萬世的原因。

少年不望萬戶侯

林覺民生于1887年,福建閩縣(今福州)人。他幼年時就被過繼給了自己的叔父林孝穎。林父是當時福建的一位名士,以詩賦稱于世。

林覺民從小就聰慧,在養父的啟蒙下研習國文,對讀過的書目往往過目不忘,其尤愛莊子的文章和屈原的《離騷》。

林覺民很厭惡科舉,13歲那年遵父命不得不去參加童試,于是在別人托腮冥思苦想之際,他揮筆寫下「少年不望萬戶侯」七個大字便交卷退場。

1902年,福州創辦全閩大學堂,15歲的林覺民進入學堂學習。

他討厭陳舊的禮教習俗,受新學思想影響很大。他特別愛看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猛回頭》《警世鐘》等倡導革命的著作。

在革命思潮的影響下,林覺民越來越堅定「非革命無以自強」的思想,且受到了身邊志同道合的同學們的擁戴。

林覺民很擅長演講,「每登台演說,顧盼生姿,指陳透徹,一座為傾」。

有一次,他參加題為《挽救垂亡之中國》的演說,說至沉痛時,竟痛哭流涕,拍案捶胸。這一幕被其校某學監看到,回宿舍時對人說:「亡清者,必此輩也。」

然而校長卻有不同的看法,他曾對林父說:「是兒不凡,曷少寬假,以養其寬大浩然之氣。」

1905年,林覺民奉父母之命,回鄉娶了妻子陳意映。陳意映是螺洲清代名臣陳若霖的后裔,善詩文,是福州女子師范學堂第一屆畢業生。

陳意映

她嫁到林家時年僅14歲,還是個青春期的女孩。林、陳二人可以說是一見鐘情,男方欣賞女方的端莊和嫻靜,女方則仰慕男方的英俊與才志。

小夫妻倆剛恩恩【愛☆愛】過了兩年,林覺民就被父親安排到了日本留學。

也許是因為當時國內的政治環境風云詭譎,林父生怕生性叛逆的兒子會鬧出事來,于是將他送到外國去避避風頭。

只是他沒想到,日本也正有一批熱血中國男兒在聚集,為中國的存亡做著努力。

望今后有遠行,必以告妾,妾愿隨君行

這樣的事情林覺民自然不會錯過。他一到日本就加入了同盟會,并時刻關注著國內局勢的變化,經常參加各種演說,撰寫進步文章。

林覺民

眼看著同盟會在國內發動多次起義均以失敗告終,很多革命同志英勇犧牲。林覺民和他的同學們都憂心忡忡、頹喪氣餒。有的人竟失聲痛哭起來。

這時,林覺民拍案而起,大聲疾呼:

「中國危殆至此,男兒死耳,奈何效新亭對泣耶?吾輩既以壯士自許,當仗劍而起,解決根本問題,則累卵之危,庶可挽救。嗟乎!凡有血氣,寧忍坐視第二次亡國之慘狀哉!」

大伙一聽,無不肅然起敬。

1910年11月13日,孫中山及同盟會骨干黃興等人在檳榔嶼秘密集會,籌劃在廣州舉行大規模武裝起義。

林覺民等人立刻在日本積極響應,決心投身起義,為革命貢獻力量。林覺民還擔負起將槍械從日本秘密運送回國的艱巨任務。

1911年4月初,林覺民以學校放櫻花假為名,風塵仆仆地從日本趕回了福建。陳意映見到了日夜思念的丈夫,既意外又高興。

然而林覺民卻有很多事要去完成,沒有時間與妻子朝夕相對。他沒有將他要參加起義的實話告訴陳意映,因為他不想讓懷有身孕的她為自己擔驚受怕。

回國的這些日子,林覺民一方面在福建召集革命志士到廣州去參加起義,并分期分批地運送這些勇士;一方面在召集人馬動手制作炸藥,并將其秘密運往香港。

4月中的一天,林覺民告訴陳意映:「我去趟香港就回來。」

當他轉身的時候,陳意映從后面抱住了他,輕聲說道:「你要遠行,請將我帶上……」

林覺民身子一僵,他怎麼可能讓愛妻陪著自己去出生入死呢?

于是他一咬牙,轉過身輕撫著妻子嬌嫩的面龐,柔聲安撫她,說沒事,他會回來的,他還要看著他們的孩子出世呢。

陳意映萬萬沒想到,丈夫這一去,竟是永別。

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奇男子

4月24日深夜,離廣州起義還有三天時間。林覺民獨坐在香港濱江樓上,一時之間思緒萬千,想到了家鄉父老,想到了自己深愛的妻子。

一種強烈的悲慟與不舍之情頓時襲來,將他緊緊纏繞。于是,他提筆在兩塊方巾上寫就了《稟父書》和《與妻書》兩封信。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

字字如杜鵑泣血,巾短情長,擱筆之時方覺東方之既白。

《與妻書》真跡

27日下午,由于種種原因,最終發動起義的只有由黃興率領的100多名壯士。林覺民也在其中。

他們臂纏白布,腳穿黑面樹膠鞋,腰纏炸藥,手持槍刀,英勇無畏地大步向總督署進發。

當他們殺死沿路警察和總督署門前的衛兵,并沖進總督署內時,發現兩廣總督張鳴岐及其他官吏早已聞訊而逃了。在打退一些小嘍啰之后,他們只有選擇一把火燒了總督署。

正在這時,廣東水師提督李準派衛隊趕到,架起了機關槍對起義者們展開狙擊。在黃興的率領下,大家英勇還擊,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林覺民也因身中數彈而體力不支,倒地被捕。

林覺民被俘后,在面對張鳴岐和李準等人的審訊時大義凜然,沒有一絲懼怕的神色。

他縱論世界大勢和各國時事,說得清吏們紛紛側耳傾聽,後來甚至解除了他的鐐銬,讓給他座位,并予其筆墨。

林奮筆疾書,很快寫滿了兩大張紙。最后在堂上演說,勸清吏們革除暴政,建立共和。并說道:如果有一天能國家富強,民族團結,那麼我死也瞑目了。

張鳴岐聽罷,心中暗暗佩服這名年輕人,并這樣評價林覺民:「惜哉,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奇男子。」

但是他又不得不殺了他——好人留給革命黨,為虎添翼,那還了得?

兩廣總督張鳴岐

據說林覺民行刑之時面不改色,俯仰自若,引頸就戮,視死如歸。

他的遺體與其他烈士一起共七十二人,被合葬于廣州黃花崗,被稱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

有的人,鮮衣怒馬,如電光火石般在世上一閃而逝。而他卻以青春的死亡,點亮了歷史某個至暗時刻,靈魂上升為時間里永久的星辰。

身后事

之后某日清晨,一名老婦在家中做清潔,她是林覺民的母親。她突然發現門下不知何時被塞進來兩塊方巾。打開一看,才知這是愛兒的遺書!

還顧不得悲痛,在廣州供職的陳意映父親陳元凱的信也被星夜送至林家——信中讓他們火速逃命!

于是,初背喪子之痛的林孝穎急忙領著全家老少匆忙出逃,躲避在福州光祿坊早題巷號,一幢兩間雙層的殘破不堪的小屋中。

這就是戰亂年代啊,正如《與妻書》中那句「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

人們隨時隨地都可能失去最親近的人、最愛的人,而活著的人也是朝不保夕,整日提心吊膽、東躲西藏,哪里有幸福可言?

于陋室中,失去丈夫的陳意映整日以淚洗面,巴巴地望著屋外那條不足一米寬的小巷,曲折悠長,延伸至遠方。

可惜她永遠也不可能看見心愛的他從巷子那端走來,如往日那般與她「并肩攜手」,在月下「低低切切」互訴深情了。

為了讓陳意映開心起來,也為了她腹中的孩子,林家想辦法從林覺民哥哥那里過繼來一個女孩,叫林暖蘇。

林暖蘇名如其人,非常溫婉可人,確實讓陳意映的愁緒暫時得到一些舒緩。

不久,陳意映誕下一名男嬰,取名仲新。她想要秉承夫志,教育孩子以父親為榜樣,長成一名心系家國的錚錚男兒。

然而無奈因思夫過度,在仲新兩歲之際她便抑郁而終。仲新後來由祖父帶大。

民國政府成立后,林仲新受到政府的諸多照顧,順利完成學業后就到南京追隨父親的舊交林森做事去了。

林仲新結過兩次婚,晚年在福建漳州生活,生有一兒兩女。于1983年去世。

陳意映的過繼女兒林暖蘇長大后成為一名畫師,歷任福州畫院畫師,福建省美協會員,省市政協畫室畫師等職。

林暖蘇90歲高齡之時,記憶力衰退嚴重,但她仍能整篇吟誦《與妻書》。她于2001年去世。

《與妻書》與《稟父書》真跡在1959年時被林仲新捐獻給了國家,交由福建博物院收藏,六十多年來,前者作為一級文物一直被珍藏在博物院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