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新中國有23位兩彈元勛,其中,有九個是他教出來的學生。
「飛彈之父」錢學森、「力學之父」錢偉長、「原子彈之父」錢三強、「衛星之父」趙九章、「氫彈之父」彭桓武、「光學之父」王大珩......甚至包括當代第一流的理論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都是他的得意門生。
他一生為國家培養出的科學院士整整有79名,可以說,中國科學事業的江山有一半是他打下來的。此人即是大師中的大師,中國科學宗師——葉企孫。
這個名字,或許當代有許多人不曾聽過。可在上個世紀,他可是國人們的驕傲,是眾多科學家們心中的偉人代表。
可就是這樣一個優秀的人,在后半生歷經了滄桑,從一個馳名中外的優秀學者變成了不見經傳的街頭乞丐。
圖 | 1932年清華大學校務會議 左起:葉企孫,陳岱孫,馮友蘭,梅貽琦,楊公兆
1898年,葉企孫出生在上海一個書香門第兼官宦世家。葉家家大業大,祖輩官運亨通,小輩卻是只謹庠序之教。
葉企孫的祖父談人公是清朝的五品官吏,而父親葉景壇則是上海有名的教育家,曾受清政府派遣赴日考察教育,歸國后便創辦了新式學校,著力發展現代教育,還擔任了多所學校教師、校長之職。
許是受父親影響,葉企孫在讀書這方面可以說是學而不厭。五歲起便跟著葉景壇一起學知識了。
1905年,葉企孫的母親顧氏因病逝世,葉景壇悲痛欲絕,因傷心過度而身染重病。富貴在天,生死難測,葉景壇為了以防萬一,直接臥在病榻上把遺囑給立好了。
說是遺囑,但其實內容更像是教導子孫做人的「修身指南」。他要求后世子孫們「慎擇友、靜學廣才、行已儉、待人恕、勿吸鴉片、勿奸淫、勿賭博、勿嗜酒、勿貪財」。
雖說葉景壇是在1936年去世的,這份遺囑整整立早了31年,但自他定下這份遺囑起,葉企孫便已將它視為一生最寶貴的遺產了。
可以說,這份遺囑就是葉企孫人生道路上的指南針。
圖 | 民國元年2月5日,不滿13歲的葉企孫投考清華學堂,在豫園留影
1907年,葉企孫進入父親創辦的上海縣立敬業學校讀書。四年后,剛滿13歲的他便在父親的鼓勵下,投考清華學堂,并成為該學堂的第一批學生。
然而,入學不過幾個月,辛亥革命爆發,葉企孫不得不返回上海避難。課被停了,葉企孫多多少少也會覺得可惜,可他也沒有在家虛度光陰,反而是在次年進入上海兵工中學讀書了。
如此可見,葉企孫是一日不學不成。
1913年,15歲的葉企孫仍然心念清華,決意再報考一次。可這次卻不似上次那麼順利了,在體檢時,他被檢查出心律不齊,因而不能報考。
可葉企孫怎會就此妥協?向來膽大心細的他,在被通知不能報考后便立刻抓住體檢漏洞,打算換名重報。
由于那時的體檢表一般都是不貼照片的,葉企孫發現后便將自己的名鴻眷換成自己的號企孫,即將原來他的名字葉鴻眷換成葉企孫,再讓同學幫忙代驗身體,以此來獲取參加考試的機會。體檢一旦過了,葉企孫就沒啥好擔心的了,筆試妥妥的一次過。
當然,對于這次的「換名換人」之舉,葉企孫每次想起來還是有些后怕的,他向來是以誠待人,從不愛欺騙作假的。
這一次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欺騙行為,直到晚年,他每想起來還是會陷入自責。
圖 | 年輕時的葉企孫先生
考入清華后,葉企孫依舊比常人要努力好多倍。
按理說,15歲便考中如同大學本科的清華高等科,簡直就是天才了,可這天才卻比普通人還要好學。
當時與葉企孫同為同學的吳宓便曾在日記中描繪過葉企孫:「年紀幼稚且極有天賦,每次考試,交卷極快,乃是聰俊之士。」
但他本人卻不自知,反而是繼續激勵自己好好學習。他曾在日記里寫下一句座右銘:「惜光陰、習勤勞、節嗜欲、慎交游、戒煙酒」。
不過,人無完人,葉企孫再怎麼優秀,也有不足。由于他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體育事」,便于1914年因體育不及格而被留級。
高等科四年學制,他便是因為體育這塊硬骨頭而讀了五年。
圖 | 葉企孫 左一
若是放在以往,這多讀一年書對葉企孫來說也無多大礙。可那時的中國正處于水深火熱之地,自鴉片戰爭以來更是多次受西方列強欺凌,葉企孫身為中華兒女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
後來,在看到「歐美洋貨傾銷中國市場,而國人仍在軒睡,毫無自振之精神」時,葉企孫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氣國人糊涂,沒有振國之心,但更氣中國落后的現狀。
在葉企孫看來,中國如此落后的原因便是中國實業不振,而再往深處想,這落后的根源就是出在中國科學身上。
中國科學落后,怎能發展實業,怎能振興國家?
于是,葉企孫開始涉略科學方面的知識,自學科學工作者該具有的基本技能,并和同學們在清華創辦了清華學生科學社。
在他擬定的社團草章中,他寫道:「本社宗旨在集合同學籍課余之暇研究實用科學」,并要求社員做到:‘一、不談宗教;二、不談政治;三、宗旨忌遠;四、議論忌商;五、切實求學;六、切實做事’。」
科學社的創立,不僅激發了眾多清華學子對科學的興趣,還影響了許多早期畢業生們的未來。
那時的他們,腳前雖有錦繡前程,但心底里,卻從未忘過救國之業。文豪魯迅可以為國棄醫從文,那麼,他們這些莘莘學子,也可以為國投身科學。
其中,葉企孫無疑是完全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科學事業。
1918年,葉企孫被派往美國留學,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就讀芝加哥大學物理系。雖然東西方學習氛圍差異很大,但葉企孫卻仍保留在中國讀書的習慣,一踏進校園,便是心無旁騖只管讀書。
他在給父親的信中還提及過美國學生的讀書氛圍:「美國學生早上上課,手拿面包,邊吃邊趕,匆匆忙忙,分秒必爭,做事爽快,不見拖拉疲塌景象。」
當時的他,也如同那些美國學生一般,分秒必爭,刻苦求學。
1920年9月,已獲芝加哥大學學士學位的葉企孫轉入哈佛大學研究院學習,從師著名物理學家W.Duane和美國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P.W.Bridgman。
圖 | 1919年葉企孫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合影
在兩位優秀學者的指導下,葉企孫接觸了不少高難度的實驗。其中,他所研究的「用x射線方法重新測定普朗克常數」可是當時最為前沿的科學實驗。
也正是因為這個實驗,葉企孫在1921年登上了物理學巔峰。他的實驗論文先后被美國科學院院報和光學學會報發表。自那時起,葉企孫這個中國名字便被整個西方物理學界的人記住了。
而身為我國從事現代磁學研究的第一人,葉企孫就是國人的驕傲,無人不為他喝彩。
圖 | 葉企孫被聘任為東南大學教授
1924年,葉企孫26歲,在國外名聲赫赫的他,于軍閥混亂這一年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在他看來,留學本就是為了學知識,知識學夠了,自然要回來報效祖國。更何況,葉企孫一心想要用科學救中國。而這救國之道本就漫長艱辛,早一秒回來他還能多貢獻幾分。
然而,由于中國那時的科學落后太多,葉企孫不得不從頭開始,先將科學知識傳授給熱愛科學之人。
于是,1926年,葉企孫前往清華任教,親自創建了清華大學物理系,并擔任該系系主任。
身為主任,自然是要扛起一份重任,發展好物理系是理所當然的,更重要的是將整個中國的科學事業發展起來。
因此,為了更好地開展教學工作,葉企孫聘任了來自東南大學的吳有訓、薩本棟兩位教授。這兩位教授都是物理學科的佼佼者,是眾多學校眼中的香餑餑,還沒畢業就收到了多所大學的橄欖枝。
只不過,如同當年比別人更努力一樣,在招賢納士這方面,葉企孫也比其他人要更下功夫。
他多次邀約這兩位教授過來清華,一次兩次被拒沒關系,畢竟古有劉備三顧茅廬,今有葉企孫多次求賢。在邀約了數次后,他們也被葉企孫的求賢心打動了。
當然,光有優秀老師不夠,培育出優秀學生才是重中之重。
圖 | 1926年4月 葉企孫與清華學校物理系全體教職工合影
而說起培育學生一事,那便不得不提葉企孫對學生們的厚愛。在課堂上,他是那德高望重的教授,一心只想將所有學識傳授給學生們;而下了課堂,他便只是一位平易近人的學者,待學生如同待子女一樣。
平日里,葉企孫除了擔心學生學習太過辛苦之外,還很擔憂他們的衣食住行,尤其是在吃這方面,他總是擔心學生們營養跟不上。為此,他私下多次為學生們買點心加餐,補充營養。
待入冬后,他便是將學生們整個吃穿用度都攬在自己身上。若是有學生衣服不夠穿,他便將自己的衣服給他們;若是有學生沒地方住,那他就會將對方帶到自己家里來住。
在他的學生們看來,葉企孫簡直就是第二個父親。不光是在意他們的日常起居,還會在戰亂時,擔憂著他們的命。
那時,葉企孫的學生王淦金為了效應愛國熱潮,積極主動地跑去參加學生運動,差點被持槍軍警傷到。葉企孫在得知這事后,害怕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生怕自己的學生出事,還在後來對學生們吼道:「誰讓你們去的,你們明白自己的使命嗎?」
葉企孫的學生當然知道他們身上肩負的使命是什麼:是獻身科學!振興科學!扛起科學大旗救祖國于危難!
可同時,看著國家硝煙四起,兵荒馬亂,他們也難以按捺住那顆熾熱的愛國之心。
在葉企孫的學生中,有一個人叫熊大縝,他便是那按捺不住舍身救國之人。
圖 | 學生熊大縝
1938年,中國正處于抗日戰爭之際,熊大縝看不下去國家受難,主動向葉企孫提議要去參戰。雖然葉企孫不舍也不忍,但熊大縝既已下定決心,那他便只能支持。他曾說:「事關抗日,事關民族救亡,我無法阻止,也沒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止他」 .
據說,在送走熊大縝后,葉企孫曾「約有十余天,神思郁郁,心緒茫然,每日只能靜坐室中,讀些英文小說,自求鎮定下來。」
在他心里,學生就是自己的親骨肉,骨肉分別之痛,一時之間是難以緩解的。而若是與他們陰陽相隔,那更是讓葉企孫痛不欲生。
1939年,熊大縝因為被懷疑是特務,遭到秘密逮捕。在押送途中,不幸被石塊砸死。葉企孫聽聞這消息后,久久不能回神,仿佛陷入了噩夢中一樣。
也是自這之后,葉企孫便不怎麼笑了,反而是經常發呆,沉浸在悲傷里。
圖 | 1935年,葉企孫與親戚及學生熊大縝合影 葉企孫左二
都說時間可以撫平傷痛,可不管是十年,幾十年,時間都沒有撫平過葉企孫失去學生的痛苦。
1947年6月23日,葉企孫在日記上曾寫道:「今日是舊歷端午節。每逢端午,吾想到大縝。九年前的端午,他從內地回到天津,那是一個surprise。誰知道以后的事多麼可悲……」
整整過去八年,葉企孫從未忘記過自己的學生冤死一事,他一直都在等待能為熊大縝鳴冤的時機。
1949年建國后,葉企孫便開始奔走在為熊大縝平反的路上。那時的他并沒有預料到,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會因為這件事而把自己的生命也給搭進去了。
圖 | 熊大縝
1967年6月,葉企孫因為科學家兼教育家身份,被人強行帶走批評,隨后遭到關押。等到被釋放時,葉企孫才知道自己工作停了,工資沒了,就連自己的家也被人搞得亂七八糟。
次年,已至古稀的葉企孫迎來了牢獄之災。由于早前為熊大縝申冤一事,葉企孫被安上了莫須有的罪名,入獄一年半,期間多次被折磨審問。
然而,就算被折磨,葉企孫在審問過程中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句話:「我是科學家,我是老實的,我不說假話。」
可就算他再怎麼剛強不屈,也不可能熬得過一年半的拷打。在連續受到八次審問后,葉企孫肉體和精神都已承受不住了,被迫屈服的他,不得不在一份書面交代中寫道:「熊之被鎮壓,吾認為他是確有應得之罪。」
這句話,不是他心甘情愿寫出來的,完全不可以當真。
1969年,由于沒有正當理由繼續關押葉企孫,他得以釋放,但卻不能回家,而是要回北大接受監督改造。
換句話說便是,葉企孫換了一個「監獄」,繼續過著被監視且沒有自由的生活。
活在這樣的壓迫下,葉企孫的身心都遭到了極大摧殘,他的精神已在崩潰邊緣。
由于被監視久了,葉企孫開始出現了幻聽,他覺得有電台在監視自己,不管是自己在喝茶,還是出門,都會有聲音告訴他這樣不對,那樣不行。
他的侄子為了消除他這種心理,還說道:「你是學物理的,你知道電波透不過墻,根本沒有這種事,是幻覺。」
可葉企孫卻反駁道:「有,是你耳朵聾,聽不見。」
想當年,他可是西方物理學界的中國第一人。可如今,卻連基礎的科學知識都沒能記著。
圖 | 葉企孫等在清華大學住宅(北院7號)前合影
禍不單行,喝涼水也能塞牙,躺著也能中槍,葉企孫的后半生便是如此。
在被安排到北大后不久,葉企孫又再一次被逮捕入獄。這一次入獄再出來,葉企孫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了,他原來的幻想癥已經加重成了精神分裂。
而他的身體更是被摧殘得不成樣子,重病在身的葉企孫出獄后「前列腺肥大,小便失禁,兩腿腫脹得難以站立,偶爾走動,腰彎成九十度,似一根彎曲的枯木在風雨中搖晃」。
那一刻起,葉企孫不再是昔日德高望重的物理學家了,而是旁人避之不及,只剩半條命的瘋子。
圖 | 1962年,這是葉企孫畢生少有的一張含笑的照片
雖然神志不清,但葉企孫尚且還懂得一日三食之理,可無兒無女的他上哪吃飯?
除了乞討要飯,別無他法。
于是,在那時的北京中關村大街上,人們總能看到一個身子彎成九十度,雙腿腫脹不穩的邋遢乞丐,他渾身上下的衣服又舊又破,就連鞋子,也是破爛不堪的。
若是無人理睬他,他便只能向路邊攤攤主伸手要吃的。運氣好的話,能得到一兩個蘋果;運氣差的話,那只能餓著度日。若是剛好遇到學生樣的人,他就會伸手乞求道「你有錢給我幾個」。
許是腦海深處還殘留著愛護學生的想法,葉企孫就算要了錢也不敢多拿,一般都是三五塊。
如此師者,世間著實少有。
圖 | 葉企孫與清華物理系師生合影
1977年1月10日,葉企孫陷入昏迷,在醫院搶救過程中,他一直喃喃自語:「回清華……回清華……」
縱使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葉企孫還是想回清華,他或許想再次踏上那講堂執教,傳授科學知識;或許僅僅只是想再看幾眼學生,看看他們是否安好,是否順利。
可惜,他的身體無法支撐他再次回到清華,于1月13日,葉企孫因搶救無效逝世,享年79歲。
1月19日,葉企孫追悼會在八寶山公墓舉行。然而,會上悼詞完全沒有提到他在科學事業所做的貢獻,也沒有洗刷他生前所受到的不白冤屈。
直到1986年8月,葉企孫的所有「歷史問題」才被洗刷掉,而熊大縝的冤屈也得以平反。
苦心人,天不負。葉企孫這一生,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命運多舛。
他曾看見過巔峰之景,也曾感受過深淵之苦。可不管是活在榮耀中還是屈辱里,葉企孫始終未曾改變過自己那滿腔的愛國情懷,以及對學生們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