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豪門深似海!」這話,多用來形容嫁入豪門的平民女子。民國時期的董竹君,是嫁豪門平民女子的典型,14年豪門生活,讓她深切體會到了豪門的「深似海」。
董竹君出身貧民窟,13歲那年,因父病家貧,她被雙親以300兩的價錢賣入青樓,做所謂的「清倌人」(賣藝不賣身)。
15歲那年,董竹君遇見了督軍夏之時,裝病逃出后,她毅然與他結婚并赴日本留學。也從此時起,她的雙腳正式踏入了豪門。
董竹君與夏之時結婚照
都說「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嫁入夏家后,她立即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她曾夢想的求學,也成了真。
可也正是在日本求學期間,她見識了丈夫的真面目:他對她的愛,很自私。一次,他因事回國時,竟將一把槍交到她手中說:若遇賊,就拿它防賊;若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就拿它了結自己。
已經接受新式教育的董竹君聽到這話后,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後來,只要看到槍,她的心里就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
董竹君生下女兒夏國瓊后不久,就追隨夏之時回到了四川合江老家。這一年,是1918年,她年18歲。
夏家是大家庭,家里大大小小十幾口人,這樣的大家庭難免復雜,可董竹君卻并不怕。她想著: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我好好對待他們,在夏家立足,想來不是難事。
董竹君想錯了,她一進夏家,就遭到了各種鄙夷,他們詬病她的生活習慣,常在背后議論她的出身。老太太,即董竹君的婆婆竟還以「低俗出身不能掌家」為由,苦勸夏之時再娶,婆婆說:
「你是有身份的人,她配得上嗎?你找她可以,但只能做姨太太,正房太太不能是她!」
好在,夏之時并不同意,他在和董竹君結婚時,就答應過她:此生只娶一個太太。他看了看繼母,有些為難地說:「這怎麼可以呢?」
老太太見夏之時鐵了心,就皺著眉頭繼續道:「你是過繼給了二房的,那麼一子雙挑(娶兩個老婆)吧!」
夏之時也皺著眉不說話,意思很明確:不能答應。
董竹君知道這事后,真真氣不打一處來,可她能說什麼呢?一切都是她的出身決定的!她并沒有為此大吵大鬧,她決定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夏家所有人的認同。
董竹君
之后,董竹君每日早晨伺候丈夫外出辦公后,就開始學習各種家事了,她學縫紉、結絨線、繡花、燒菜、洗衣,還幫著招待親友。到晚上,她還教子侄們讀書,幫總管算賬。
就連臨睡前,她也會在油燈下扎鞋底。
董竹君這樣做,是想讓所有人看到:她雖然出身貧寒,沒有一分錢嫁妝,卻絕不吃白飯。這樣的日子,雖然累,卻讓她覺得踏實,婆婆和夏家人也多少因為她的知書達理、勤快能干,對她有了些好感了。
然而,就在董竹君以為自己即將松一口氣時,婆婆和大哥卻提出:要接納你可以,你得再結一次婚,婚禮還得按照傳統的婚俗辦。
董竹君聽到這話時幾乎愣住了,她心想:「我們已經在上海正式結婚了,孩子都生了,還要重新結婚,哪有這種事?有錢有勢的人家,把別人的婚姻當兒戲,任由他們擺布!」
一邊是氣得發抖的董竹君,一邊是喜氣洋洋的婆家人。董竹君就這樣被當做布偶一樣開臉、梳辮、插花……
拜堂后的當晚,大嫂還拿出一張一千元的收條給她道:「這是你們哥哥在上海幫你贖身的時候,付給巡捕房和堂子里的一張收據,現在你拿去毀掉吧!」董竹君吃了一驚,但她沒有吭聲,她明明是自己逃出堂子的,何來的收條呢?
拿著收條的董竹君眼淚下來了,她後來在回憶中提及這段往事時感嘆:
「這錢明明是大哥被巡捕房關禁一禮拜罰的,他們為什麼記在我頭上?他們為什麼把它保留至今?他們把我當成買來的貨物。窮人和賣唱出身的,真的那麼下賤?」
董竹君將事情原委告訴了夏之時,可他為了顧全大局并未吱聲。
相比這些鬧劇,更讓董竹君心寒的還在后頭。都說「豪門重香火」,這句話,她也有了切身體會。
董竹君嫁到夏家后,接連生了四個女兒,她每生一個女兒,婆家臉色就難看一分,而丈夫也跟著不待見她了。
董竹君(右三)與夏之時(右四)及夏家人攝于夏家花園內
董竹君懷著三女國瑛時,即1920年底,即將臨產的她,竟因為被丈夫喊打牌晚了幾分鐘,被丈夫罵「不識抬舉」!董竹君爭辯了一句后,他竟拿起花架子打她,若非她躲得及時,后果將不堪設想。
那日的董竹君氣得差點暈過去,沖突過后,她回房拿起皮包跑了,因為當時正下雨,她腳下一滑、摔了一跤。
這次生氣離家出走后,明明不是她的錯,可最終,她還是主動回了家。這次事件成了她心里的一個痛,她常想:「出身不好的女人,嫁到有錢有勢的人家,連離家出走,都要自己找梯子下,哎!」
因為連生女兒的緣故,董竹君的婆婆竟動過「弄死她一個女兒」的念頭。她婆婆說了,當初,自己生第二個女兒的時候,就把她淹死了,後來,就連生兩子。
董竹君當然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女兒,她看透了豪門家的事兒,徹底心冷了。夏之時想要兒子,可董竹君接連生女,他開始將「哪個軍閥不是三妻四妾的,只有我夏之時就你一個太太」掛在嘴邊。
董竹君心里感激丈夫從不納妾,可當他把這些掛在嘴邊時,她聽明白了:他將這些當做對她的恩賜,他的字句里、語氣里,滿含著對她出身的鄙夷。這話的潛台詞是:你這樣的出身,我還不納妾,你要感恩!
夏之時與她最初遇見時的模樣,已完全不一樣,丟官以后,他變化更加大了,他不再熱衷革命,而一心只想升官發財。這在已接受新思想,并慢慢覺醒的董竹君看來,是不能接受的。
真正的革命是革除封建舊思想,最初喊著「要將女兒培養成巾幗女杰」的夏之時不見了,他依舊喊革命,卻很討厭女孩。董竹君看明白了:他是個封建舊軍閥。
董竹君想將女兒培養成才,可夏之時卻極力反對,他反復念叨說:「女兒都是要嫁出去的,何必把錢花在她們身上?」
大女兒國瓊出痧疹病危,董竹君放下所有陪伴女兒,夏之時不僅絲毫不關心女兒病情,還責備妻子「為一個女孩耽誤家事幾十天!」
在夏家受盡委屈的董竹君常想:「若自己也是大戶出身,在夏家的命運將是截然相反的吧!」可世間從來沒有如果,她越是想「如果」,心里就越加擁堵。
萬幸,董竹君終于為夏家生下了一個男孩了,這個孩子就是後來的夏大明。兒子出生時,她和丈夫的裂縫已經更加深了。
董竹君、夏之時和子女、侄女合影(夏之時懷中為夏大明)
女兒們出生沒一個做酒,可兒子一出生,夏之時就大擺筵席,董竹君在兒子的宴席上感觸良多。看著丈夫一臉得意的神情,她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她心底只有悲哀。
感覺悲涼的同時,董竹君心里還有一個擔憂:丈夫丟官后收入全靠收租,可開銷卻越來越大,他又染上了鴉片癮,這樣下去,夏家遲早要撐不下去,女兒們讀書也一定會沒指望。
董竹君生怕女兒們早早就被嫁人,那樣一來,她們的人生將和封建舊時代的女性一樣:永遠沒有光明可言。
「得想個法子!」董竹君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通過看報知道:女人的出路是尋求真正的女性解放,而解放的前提是經濟獨立。「創辦實業,對,創辦實業!」董竹君一次拿著報紙時,突然悟到了。
「動心起念」,董竹君就這樣創辦了第一個實業公司:女子織襪廠,她不僅用這種方式補貼了家用,還幫助無數貧困女孩和家庭,解決了經濟的問題。
兩年后,董竹君又看準時機,創辦了飛鷹黃包車公司。也是在這年,眼看著董竹君實業越做越好的夏之時對她的態度有所好轉了,一日,他竟主動提出:
「這麼個大家庭,你一個人操持也很累,讓爹媽過來也好替你分擔一些。他們二老在上海住了幾十年,到成都來看看、走走,總是有好處的。」
董竹君以為夏之時當真是心疼她的父母,欣然同意接他們前來。她并不知道,他當真是讓他們來替夏家「分擔」的:他竟把她的父母,完全當成傭人使喚了。
既然是當傭人,那自然是要指使著干活的。一到夏家,夏之時就開始使喚岳父岳母干活了,他還從來不叫他們「爹媽」。
董竹君見夏之時長期使喚父母,心里有些不舒服,可母親卻反過來安慰她道:
「你嫁的畢竟是有錢有勢人家,比不得平常人家,說實話,夏爺主動接我們來成都已經算是我和你爹的福氣了,我們也不計較這些,你也別在小事上計較了,女人總是要在家庭上多忍耐些的。」
董竹君的忍耐,換來的是夏之時對她父母變本加厲的欺壓。
夏之時與董竹君
有一次,夏之時居然在煙房當著傭人的面,沖著董竹君的父親董同慶大吼,原因是:他懷疑同慶給他熬的鴉片不夠分量。
「夏爺,我的確是按您給的分量熬的。您給了我多少,我就熬了多少,真的,我沒有騙您?」董同慶低聲下氣,彎腰弓背,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軍閥出身的夏之時聽了這話更加兇惡地道:「不可能,今天明顯比昨天的分量少,肯定是你偷了我的煙土。」
說完后,夏之時還圍著同慶轉了一圈并冷冷地道:「一個外表老老實實的鄉下老頭,沒想到這麼狡猾奸詐,啊,啊!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董同慶氣得直哆嗦,外頭聽到喊聲的董竹君趕忙跑進來,見到老父親受辱,她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她沖著夏之時大聲道:「夏之時,你無憑無據地亂叫什麼!不要欺人太甚!」
那日,董竹君為了證明父親的清白,堅決要父親按照先前的分量重新熬一次,夏之時自知理虧,為了下台,他氣急敗壞地道:「你們是串通好了一起整我是不是?董家想串通一氣把夏家搞垮是不是?」
這次沖突后,董竹君對這個胡攪蠻纏的丈夫失望透頂。那日扶著父親出煙房時,她的眼淚咽進了肚子里。
為了讓父母和自己在豪門里有尊嚴,董竹君每日起早貪黑,父母也跟著一起干,他們和伙計們沒日沒夜的勞作下,黃包車公司上了正軌了。
董竹君并不知道,在自私且大男子主義的夏之時眼里:她的強大,不僅不能讓他敬畏她,反而讓他生出了自卑。
妻子風頭越盛,夏之時越覺得自己失去了尊嚴,失去了男人的威風,他還經常覺得:別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定是因為她給自己招致了罵名了。
在四川時的董竹君
夏之時將對董竹君的各種怒氣,轉移到了她的父母身上,于是乎,董同慶和妻子二阿姐在董家的日子變得越發難熬起來。這之后發生的金簪子事件,讓董竹君看透了夏之時和整個的夏家。
在夏家幾年后的一天,二阿姐攢了好多年的錢買下來的金簪子竟不翼而飛了。著急忙慌中,不知所措的她像孩子一樣不停地哭泣。
夏之時從他們門前走過時,竟冷冷道:「哭什麼哭,不就是丟個簪子嗎?真是一個窮名鬼!」二阿姐雖知道夏之時生氣了,可她依舊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心痛不已的她不住地嚶嚶哭泣著。
煩極了的夏之時竟在此時對仆人道:「拿繩子把她綁起來!哭哭啼啼真讓人心煩!」董竹君聽到后氣得發抖,她終于忍無可忍地沖夏之時喊出了聲:
「夏之時,你說話過分了點!那是姆媽攢了很多年的錢才攢到的,你沒經歷過窮人拮據的生活,請你不要亂講奢侈的話!」
夏之時再次胡攪蠻纏地沖著董竹君吼道:
「有雙親在這里撐腰,敢跟我頂嘴了是不是!姓李的(二阿姐),你教教她,教教她怎麼做老婆,怎麼做母親,怎麼當家的!哼!」
正是在這次爭吵中,夏之時再次掏出了手槍。看到槍后,董竹君和二阿姐都嚇得不輕,被二阿姐拉著往外跑時,她再次想起他在日本給自己槍時的情景。
事發后,二阿姐和董同慶堅決要求回上海。董竹君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他們了,可他們就這樣走了,她一輩子都不會心安,而她對丈夫的怨恨也將注定無法平息,他們兩人之間的裂縫已經到了無法彌補的地步。
父母離開時,董竹君從自己辦實業攢的錢里,拿出了一部分,重新給姆媽買了一個金簪子。臨走前,她給父母穿上自己親手做的肥肥大大的衣服,拍下了一張照片。
快門被按下時,父母的表情是放松的,他們在女兒面前,想盡可能地掩飾住情緒。他們對著鏡頭輕輕地露出微笑,淡淡的,會心的。
董竹君父母離開夏家時攝
父母走后不久,夫妻倆因為大女兒國瓊的事情大吵了一架。夏之時反對女兒和男同學來往,甚至因為他們「并肩走」,逼迫她自盡。那日,他惡狠狠地指著地上放著的剪刀和繩子,對女兒道:
「我叫你不要聽你母親的話,你偏不聽!你給我去死!這兩樣東西你自己選一樣!」
從外面回來看到這一幕的董竹君拼死護住了女兒,夏之時走后,緊緊抱著發抖的女兒時,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妥協,只會將自己和女兒們,帶入深淵。
國瓊的事情沒過多久,夏之時因為幾封信瘋狂踢打董竹君,踢打完后,還覺得不夠的他,竟從廚房拿出菜刀追著她砍。
那日,一口氣跑到表兄家的董竹君,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卻沒有一滴眼淚。她的心死了,她對夏之時死心了。
那次逃走后,董竹君下定決心:一定要逃離這個所謂有錢有勢的夏家。無論夏之時派來的人如何勸她回去,她也不為所動。即便後來他親自前來勸說她,她也打定主意不再回頭。
因為夏大明是男孩,且曾過繼給夏家兄弟的緣故,董竹君離開四川遠赴上海時,只帶了四個女兒。沒錯,她寧愿不要兒子,也要逃離這個所謂的「豪門」。
董竹君帶著孩子們離開夏家時,對未來很迷茫,可她的腳步卻分外堅定,她的心里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她往前。
後來的董竹君在上海歷經了千難萬難,她甚至曾因創業蹲過監獄,最難的時候,因為沒錢給父母治病、給女兒們上學,她想到過自盡。可她終于走出來了,1935年,即離開夏家6年后,她在李姓義士的幫助下,成功開創了錦江川菜館。
1935年的董竹君與錦江川菜館
而錦江川菜館,正是後來赫赫有名的錦江飯店的前身。
後來的後來,董竹君的四個女兒全部成才了,其中,曾最不受夏之時待見的長女夏國瓊成了中國第一代鋼琴家,三女夏國瑛則參與創辦了「八一電影制片廠」……
董竹君與子女
走過近一個世紀的人生后,董竹君曾萬般感慨地講述了她與豪門夏家的種種,以及後來的風風雨雨時,似總結自己,又似勉勵后人般地說了一句話,她說:
「不因懷疑而改變自己的信念,不因曲解而改變自己的初衷,不因年齡而放慢腳步!」